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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峰接两杯水,搁在台面,“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老雷做赤脚医生,游走于村镇,朴素一辈子,没上过电视。

    坐下后,面对镜头,肉眼可见的紧张。

    又是抻衣领,又是理袖摆。

    韩珍示意他喝口水,放轻松。

    他老实吞咽一大口,“韩小姐,多亏你,当时找到那位管信访的领导,这事才能告上去。”

    韩珍不想牵扯季庭宗,话峰一转,“你外甥还好吗?”

    “送回老家了。”老雷露出片刻笑意,尽管惨淡,“韩主播去学校收集发明,让小宇的手工上了节目,他高兴了一学期。”

    《灵光一闪》是她第一档节目。

    台里最初不看好,她除了主持,实际也算名义上的半个制片人,投入精力,心血多,感情复杂,几乎记得每帧细节。

    韩珍淡淡笑,“是他毛遂自荐的,小朋友胆大心细,有母亲的功劳。”

    提起瘫痪的小妹,老雷顷刻愁容满面,索性略过不谈,“要不是你们电视台来县里,当时引起足够的重视,学校补发了拖欠的两个月工资,怕老师们不满,集体要闹上电视。”

    她疑惑,“学校待遇也不好吗?”

    老雷冷哼一声,气愤撂下水杯,水渍漾出蔓延一滩,“曹平叁番五次喊口号招资引资,叁年脱贫,但那些钱,只听过,没见过,省里下拨的扶贫款,社会的慈善募捐,早被机构内部和政府层层贪腐,兽走留皮,揣进了他们自己的兜里。”

    他话里话外,将脱贫大县贬得一文不值。

    韩珍皱眉,“两年前蓝玉县脱贫改革的报道,铺天盖地,称发放过几十万物资,铺路设桥,扩建学校医院,是镜前作秀?”

    “说作秀都轻了。”老雷无奈苦笑,“为了能虚开发票,他们用物资抵现金,做阴阳合同,至于那些工程,不过是曹平手心朝上,向省里要钱的幌子,目的是想多榨油水,究竟何年何月能建成,估计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有二十来万现金是来源于民众的自发捐款,但对一个贫困大县,根本无济于事。”

    韩珍挺直背,深吸口气,“为什么当时不把这些事告诉记者?”

    “说过,没人信,媒体也被干预和操控。”老雷愈发激动,口沫横飞的,“曹平还敢舔着脸上诉,说娱乐城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集资造福社会,他贪得无厌,没下线的嘴脸,判死刑简直是活该!一粒枪子儿便宜他了!”

    韩珍震得没出声,望向刘峰。

    采访大纲是何昭拟的。

    他无论气质,还是待人,春风明月似的和煦。

    提问却有反差,利刃般犀利。

    内容与老雷私下沟通过,他接受。

    不需过多引导,心甘情愿吐露。

    刘峰迟疑一会儿,打手势,让她继续。

    韩珍扭头,眼神澄澈,“金翠湖娱乐城内幕,你知情吗?”

    老雷没料到,“你们查到了娱乐城?”

    她点头,“做过暗访。”

    他神情越发不忿,“曹平能在蓝玉县只手遮天,得风得雨,是背后靠山够硬,见风使舵,愿意卖他面子的人物自然也多,娱乐城老板是他以前的司机,其他合伙人跟市里…”

    “先暂停——”

    何昭伫立在门口,拎着果饮和蛋糕。

    “头儿,访到紧要关头了。”

    他睨一眼,表情沉郁。

    刘峰只好按要求,关闭摄制机器,顺手接过纸袋。

    老雷站起,“怎么不访了?”

    何昭单独分给韩珍一杯蜜桃牛乳,“这屋空调不太制冷,休息会儿。”

    “医院不能离人,别耽搁时间,韩主播咱们…”

    老雷见过无数蜂拥而上,狂热的记者。

    但能敞开说尽蓝玉县所见所闻的憋闷,只有现在。

    往日遭到的全是质疑,不解,恐惧。

    他豁出去了。

    何昭斩钉截铁,“采访到此为止。”

    老雷一愣,“何主播?”

    “头儿,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到此为止,是不是太可惜。”

    他压低声警告,“我能扛着压力背处分,你也脸皮厚,韩珍呢?”

    刘峰听出他意思了,这采访十有八九播不出去,或者播,也跟暗访报道一样,会掐头去尾。

    他扭头,“老雷先生我送你回医院。”

    跟在何昭身后,韩珍胃不舒服,一路没说话。

    到停车坪,午后洒落的阳光,灼白刺眼。

    “我送你?”

    韩珍遮住眼睛,目光从指缝漏出,“不用,我开车来的。”

    她头顶几缕勾乱的发丝,炸得毛茸茸。

    何昭想抬手抚平,最终忍住,“韩珍,感谢你能来。”

    她摇头,“今天的采访,播得出去吗?”

    “悬。”

    韩珍抿唇,“娱乐城牵涉太广,媒体只能行使舆论监督,为民申冤,惩凶除恶,是司法机关的事。”

    当官的贪污罪名一旦被调查,坐实,公开,就是永不能抹除的污点,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从前职位上贪过,之后不论升任,调动,还是退休,仍有嫌疑。

    既然贪了,那提拔你的后台又贪没贪?

    尤其背后依仗靠山的,绝不能伤了这份和气。

    他想为真相,动人乌纱帽,脖子上如同拴住一根绳。轻则勒紧,重则丧命。

    韩珍的提醒,不无道理,何昭沉默良久。

    *

    临近午夜,季庭宗满身酒气抵达香岛道。

    保姆准备开灯,被制止住,“别吵醒她。”

    浴室水流声停止,他系上睡衣,热气腾腾推开门,看向灯火通明的客厅,韩珍正站窗边喂鱼。

    一条杏色缎面睡裙,里面空荡荡。

    裸露的瓷白皮肤被暖黄落地灯衬着,眉梢眼角,温柔又娇美。

    像风浪间一弯暖港,诱人停泊。

    “你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