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古言,1v1)》 1.郎君多疾 苦夏难熬,地面蒸腾起阵阵白气,薄汗浸透春桃里衣,黏腻难耐。 “得亏夫人眼光狠辣,现在真遂了你的愿!”冷不防,管事嬷嬷推了春桃一把,“记住了,长公子可不像二公子好伺候,若出岔子,仔细着你的皮!” 春桃踉跄几步,险些撞上门框。另一位嬷嬷扯住春桃衣袖,拽着她腕子,踏入庭院。霎时间,药味扑面而来,苦涩得像一碗熬干的命,院中静得阴森,蝉鸣听得尤其凄切。 “咱们长公子可是远近闻名,连中两元的大才子,”嬷嬷挥手扇去鼻尖的药味,扫了春桃一眼,话锋一转:“不过,那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你要是三年前,傍上我们长公子呀……” “嗳!谁能想到,长公子竟出这么一档事。”管事嬷嬷打断她,瞥向池塘,见池中绿萍浮聚,死水微澜,便讥笑一声:“瞧你这福气,真是好得出奇。” 紧随嬷嬷们迈入内室,春桃心里恨得牙痒痒。 四年前,她被卖入裴府,一夜间沦为婢子。起初,她怨天尤人,可很快明白,怨——是白怨。这破世道,皇帝都能被金人掳了去,她卖身为婢,又算得了什么? 南下逃亡路上,生离死别见多了,观音土啃过、榆树皮也咽过。春桃打心里明白,裴府乃簪缨之家,钟鸣鼎食,便是婢子,也能捞点儿体面过活,好过沿街乞讨、自身难保。 这些年,嬷嬷们的训斥,她学会忍下。过往的荣华,她要自己记住。她告诉自己,活着就有盼头,只要熬得住,总能熬到出头之日。 好不容易得了裴二少爷的青睐,谁知他离府没几日,年轻的主母忽地唤她到跟前,寒暄了几句。 “春桃真是个伶俐模样。”主母轻啜茶盏,笑得云淡风轻:“送去知春院里吧,他或许会喜欢的。” “多少得顺着他点心思,省得埋怨我这个继母‘无情’。放心,知春一向心慈面软,怎么也亏待不了你。” 几句话,轻飘飘的,送她进裴知春的院子里。 春桃气得发笑,眼下裴知春的情况,府里上下谁不清楚。昔日光风霁月的才子,如今不过是府中弃子,脾性还变得尤为古怪,人人避之不及。他对她能有什么好脸色看? “滚。”帘后传来一道冷厉的呵责。 春桃敛回游离的神思,暗暗退到屏风旁。室中窗扇紧闭,光线阒暗,透过层层珠帘,隐约能窥见帘后之人。 裴知春手捧书卷,正襟危坐在长塌上,一条薄毯覆在膝头,素白衾衣衬得他身形削瘦,墨发从两颊垂泄,几绺贴附颈侧,半遮住他眉眼。 “哎哟,长公子,倒是听我说几句,”管事嬷嬷一把拽住春桃,推她到自己跟前,连连赔笑道:“她不仅容貌出众,以前还是二少爷身边的,懂得点茶,是个极为机灵的丫头。” 他眼皮未掀,指腹摩挲书卷边缘,“她怎样,我并不知晓。我唯独知晓,耳畔有两只蝇蚋嗡嗡作响,一直搅我清静,欠扇子打得很。” 管事嬷嬷笑意冻在唇间,旁边一人立刻接话,挺直腰背,软语带刺道:“长公子自然是高人,别说府里,便是整个临安,怕也无人敢近身。只是这通房之事,倒得了几分老爷的意思。长公子今时不同往日……” “滚。”裴知春抬起眼,乜向她们,扫到春桃时,微微一怔:“有硬正仗腰子,你们俩就敢在我这恼人,不妨先溺自照面看看。” 春桃眉眼微挑,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心中痛快不已,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确实不假。嬷嬷们登时噤声,脸色青白交错,正欲开口,却被一声冷厉的训斥打断:“聋了?听不见我说的话!” 管事嬷嬷心觉不妙,索性硬将人塞进他屋,算是了事。她伸手去拉春桃的腕子,却见她微微一躲,侧身避开。 她剜春桃一眼,厉声道:“你给我记好了!要是伺候不好长公子,出了事,你自个儿担着。”撂下这句话,管事嬷嬷便拉着另一位嬷嬷,匆匆退出内室。 门倏地重重合上。 坏了,她要独自一人和这位活祖宗打交道了! 裴知春的嗓音,凉幽幽的,从书卷后传出两个字,“出去。” 春桃施施然行礼,后退几步,“是,奴婢自会小心,绝不会扰了长公子‘清静’。” 她走到门口,他的声音从背后悠悠飘来,“慢着,转过来。” 春桃忙止步,转过身,掀开珠帘,朝他望去,水泠泠的杏眼如点漆,乌珠顾盼,像极了一条翘首的美人蛇,吐着信子,谨慎试探着面前之人。 迎着他的目光,春桃心跳如鼓——裴知春,人如其名,又不尽其意。他眉眼秾丽,肌肤透着病态的青,黑甸甸的眼微垂,如俯瞰众生的佛像,怜悯中夹杂几分不近人情。 春桃放下珠帘,珠玉相撞间,飞泉鸣玉,叮当作响,敛去她一瞬的深思。 她试探地唤他,“长公子?” 裴知春迟疑片刻,语调带了些许讥讽,“知远最钟意的婢子,怎么,这就被姜夫人‘施舍’给我了?” “正如嬷嬷说的,夫人怜惜,怕长公子独自清苦。”春桃眼睫微颤,像是下定决心,声线轻柔:“让妾……来侍奉郎君。” 书卷推至小几上,裴知春目光梭巡她的脸,她的神情像怕触怒他,又似隐藏了什么,一时令他分辨不出,她是真心惧怕,还是装出来的柔顺讨好。 他说得慢条斯理:“姜夫人赐你差事,你竟会怕了我,岂不是辜负了夫人的抬举?” 春桃紧捏住袖摆,稍稍欠身,抬眼时却带笑,“奴婢心里惦记着长公子,唯恐伺候得不周。”……怕?她并非怕眼前人,而是怕不小心彻底没了倚杖。 “巧言令色,”裴知春唇边微翘,冷笑一声,又抬起下颏,朝窗的方向示意,“把窗打开。” 春桃忙趋步向前,推开窗扉,阳的斜光透入屋里,内室瞬间亮堂了些。 正要退开,却见裴知春眼睑微动,抬臂遮住了会眼,“来之前,这里一切,你可都摸清楚了?” “奴婢只管服侍长公子。”春桃俯首,敛去眼中情绪:“其他的,奴婢初来乍到,一概不知。” 几缕日光洒到他衾衣上,裴知春揉了下颞区,随手指向一处阴影,“站到那。” 心骤然狂跳,春桃依言退到阴影处,不敢妄动。 见她眉梢流入几分惶惑,裴知春视线落回书卷,翻过一页书,“倒茶去。” 春桃忙去沏茶,片刻后,茶香袅袅。她快步走到榻前,压住呼吸,将热茶端到裴知春面前。他没有伸手,也没有开口,只是随意拭去书脊上的浮灰,掀过一页书。 手腕筋肉愈发酸软,春桃心下一横,上前几步,将茶盏轻搁在榻前小几上。茶水荡漾中,溅出几点水渍,晕开浅浅的水痕。 裴知春蹙眉,视线擦过水渍,本想不再理会她,奈何春桃的目光太过炙热,像要在他身上烫出个洞。 “长公子切莫怪罪,奴婢才晓得长公子手不释卷,下次奴婢一定记住,将茶盏送到长公子唇边,定教长公子不被这茶生烫了嘴。”春桃语气极柔,却偏将“唇边”咬得极重。 裴知春心中蓦地一动,瞥她几眼,“你倒是伶牙俐齿。可惜——空有一口巧言,难讨得知远处那般的好差。”他顿了顿,补上一句:“退下,莫要自讨没趣。” 春桃唇角微动,像要笑又压住,“奴婢这就离开,免得惹长公子动了肝气,郁结于心。” 即将推开门扉之际,春桃回首望去。裴知春似有所察觉,却懒得理会,专心低头看书,脊背挺得笔直,好似孤鹤垂首。 犹记得,初入裴府时,裴知春言辞温和,举止有礼,替她解过围、揩去泪。那时,众人皆称他“君子如珩,朗月清风”,她也深以为然。 现在不了,他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尖刻的、腐烂在书中的蠹虫。可眼下,她得留在他身边,先度过几天安稳日子。 裴知春余光一瞥,催促道:“站那做什么?” “郎君,”春桃唇边挂着笑,再度向他行礼,“早些歇息,奴婢告退。”说罢,她阖门而去,踏进灰黄的暮色里。 室内重归沉寂。夏风透过窗扉,吹开书卷,裴知春伸手按住,望向桌面晕开的水渍。他浅饮一口茶盏,暗暗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2.最难消受美人恩 自此,裴知春终日待在书房,翻阅经卷,抄写誊录,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待誊写完毕,他却将经文悉数焚毁,烧毁后又重新誊抄,如此往复。 闭关书房这几日,除贴身小厮外,裴知春几乎不理什么人,视春桃若无睹,待之如无物,更不吩咐她任何做事。 春桃起初庆幸自己难得清闲,但很快心生狐疑:他打些什么算盘,究竟是故意试探,怀疑她藏了些心思,还是根本对她不屑一顾? 无论如何,裴知春是打算择日发卖她,还是想借她与裴知远的关系图谋一番——府里那些惯于搬弄是非、见风使舵的人得了什么风声,定会趁机前来欺辱她。 她受过一次屈辱,绝不想再忍受第二次。 春桃思来想去,暗自下定主意:必须要靠近裴知春,摸清他的心思,好让自己心中有底,能寻到退路,或许只要用些巧劲,未必不能留住一席安稳之地。 她决定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白日,裴知春伏案小憩时,春桃趁机进入书房,推开窗扇,任凭清风吹进室内,带走室内浊气。她整理了下桌面散乱的经卷,动作极轻,随后匆匆离开。 待夜色沉寂,她将几枝茉莉插入榻前小瓶。茉香氤氲,充斥满屋。即将离开之时,室内白帷轻摇,一道声音穿过纱幔,逮住春桃,落至她耳侧,“心思这般细腻,是与寻常人不同。” 周身纱幔飘扬,春桃凝望屏风上的人影答道:“奴婢见长公子近日不怎么能安睡,想替长公子分忧。” 屏风内侧,响起一声轻笑。 良久,她才听他说道:“我并无忧虑可分,反倒是你思虑太多。夜色已深,你早些歇息罢。” 听她脚步声渐远,裴知春深吸一口气,倚在屏风后阖上双眼。 翌日夜晚,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小厮阿柒叫住她,说长公子召她入书房。春桃随意披了件外衣,匆匆提起灯,走入书房,穿过桌案两侧的青竹屏风。 四面竹林青绿,裴知春端坐在桌旁,提笔挥毫,笔走龙蛇。他神色恹恹,宛若志怪话本里,从屏风中飘出的幽白画魂。 春桃来到桌案前,朝桌案上的字迹匆匆一瞥,愣神片刻。 她曾听闻她父亲说,裴知春的字遒劲有力,力透纸背,引得无数文人骚客竞相模仿。如今,纸上的字虽仍铁画银勾,然稍显飘逸凌乱,失去往日的风骨。 春桃站立原地,见裴知春仍伏案挥毫,似乎不打算理会她,便轻声唤道:“长公子,唤妾来是?”她话到一半,心中浮出一个念头。他莫不是…… “去磨墨。” 春桃按下荒唐的念头,拾起桌上墨条,试探道:“那妾为郎君……” 话未说完,裴知春截断道:“莫唤我郎君。” 春桃没有回应,转动手中墨条,砚台切擦切擦的响。她边磨墨,边瞥向裴知春,几绺墨发从他颊边垂落,遮住眉眼,令她琢磨不透。 下一瞬,裴知春嗓音在夜里格外嘹呖,“你我之间自始……不,往后亦当清白。”说完,他抬起下颏,正视她,似只冷傲的鹤在昂首。 闻言,春桃暗想:他真是目无下尘。 裴知春执笔的手腕颤了颤,笔尖在纸上划下歪斜的弧线。他再度正眼瞧她:“看你眼下青黑。怎么,这院中琐事繁杂,竟能让你操劳到如此模样。” 春桃连忙转移话题,回应道:“多谢长公子关怀。奴婢只是最近心绪难宁,夜来梦多,醒得比以往早了些。” 操劳是没有。她进他院子后,倒比以前轻松了许多。费心则是真的。日夜琢磨着,这好日子恐怕不久便到头了。 裴知春搁下笔,稍稍倾身,“我是疑惑,你究竟日思夜虑些什么?” 春桃手中墨条一滞,墨水濡湿她衣袖,落下几滴斑渍。她放下手中墨条,“长公子多虑了,奴婢心中所思,怎比得上长公子的心事,叫人更想知晓。” 裴知春不再看她,身子倚靠在桌案上,“我不过是好奇,你一个从知远身边调来的婢女,怎会甘愿在我这里忙这些无用之事?”三年匆匆而逝,世事多变:如今有人待他好,他反倒不自在。 春桃搁下砚台,心下一横,故意刺激道:“长公子领受奴婢好意,却说奴婢做的是无用之事。那么,长公子岂不也是无用之人?” 裴知春仰首,既没恼怒,也没觉她失礼,只是凝睇她。但……无用?他从不这般认为自己。 昏灯暗照,她眼尾那颗细痣落在他眼中,添得几分明艳。恍惚间,他触碰到了往昔,犹记得,昔日的她,远不似现在这般伶牙俐齿。 今日是他第一次细致地瞧她,嗅到她衣袖上那股淡淡的墨香,盈满他周身,仿佛挥之不去。 “你若真心如此,倒教人称赞不已。”裴知春敛起心思,察觉指尖沾上一滴墨,眉心紧蹙,“不过,这些褒赞于你而言,想必并不重要。” 她水洇洇的瞳仁,定定地锁住他微晃的身形,“长公子觉得奴婢心存不轨,大可赶奴婢回去。” “倒有几分骨气,”裴知春心中一动,隐约生出几分疑虑,又很快反应过来。若她真心怀不轨,怎会如此直言相对,甚至不加掩饰地与他争锋。 但他仍问:“你认为你能拿得定主意?” 春桃不卑不亢,咬字极为清晰,“奴婢不敢。只是长公子一再追问奴婢,若说多了,岂不是显得长公子……” 裴知春唇边吐出的字,冷然落到她耳畔,“说下去。” 春桃面不改色,“气量狭小。” 裴知春嗤笑一声,喃喃低语,“若我真气量狭隘,又怎会在此处……”他戛然而止,转而凝视跳动的烛焰,浑黄刺入眼底,泛着森冷的乌金。 春桃继续沉静开口:“奴婢不敢胡言。若长公子一心刁难,旁人难免会这般以为。” “有这张巧嘴,亏得知远那边能容你。”裴知春朝她一挥手,衣袖挥带起阵风,黯淡一瞬的烛火,“退下吧。” 春桃没有迟疑,屈膝行礼,举起一侧的提灯,“那么奴婢先行告退。” 裴知春没有再看她。 春桃款步退去,却听裴知春补了一句:“往后……也莫要耗费心力做那些事。”他说得极为温和,似一缕将散未散的山岚。 3.郎心难测 回到下人房,春桃辗转反侧,懊恼自己一时图嘴舌之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裴知春要是真动怒,喊人拖她出去打顿板子,只怕命都得交代了。 想来定是近日心里烦躁,渐渐松了谨慎,更忘记这是哪里。裴府府内玉阶彤庭、珠箔银屏的,非寻常人家可比。要知,在这临安城中,富贵如云,地价高昂,许多寒门官员只能寄身他处,难得自个有间宅院。[1] 毕竟,裴家祖上被封过郡公,可惜后来站错队,削了封号。好在,裴家人读书在行,裴世英是当年的状元郎,如今官拜参知政事。 这富贵之下,却难掩一桩隐忧。自开朝改制以来,士族之子入仕愈发艰难,较之寒门子弟,更需百般考校,才能跻身仕途。 裴世英虽膝下育有二子,但长公子裴知春身罹残疾,仕途已无望;满门期许,悉数压在二公子裴知远肩上。 裴知远,年方十七,明年将赴省试。姜夫人想他考前总得清心,特地唤他前去姑苏的寒元寺暂栖数日。 曾记得,临行前夜,夜风吹响檐角悬铃。裴知远踏月而来,月凉如水,映出眉心一点朱砂,般般入画。 天色苍茫,裴知远伫立在院中,与她两两相望。 春桃敛去眼中惊愕,随即笑语晏晏,走到他跟前,“二公子深夜来此,是为了?” 裴知远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她手中,“我大抵年末才能归来。今夜,特地将此刀赠你。刀锋在侧,斩去所有烦忧。愿它护你平安,顺遂如意。” 春桃接过匕首,扶向刀柄处的鎏金桃纹。没有等她抛出疑问,便听他唤她乳名: “阿念,无论如何,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牵挂。” 谁知造化弄人,裴知远离府不久,她竟成了裴知春的通房。想到这,几丝恨恨的怨意涌上春桃心头,似钝刀剜心,既冷又痛,只得侧身望向窗外。 枕着薄明的光,春桃没能如愿酣睡一场。 * 仲夏渐行渐远,院里跑进一只黑狸,浑身乌亮油滑,黄澄澄的圆眼,溜溜得打着转儿,透出几丝机敏。春桃见过这黑狸几回,之前好心喂过几次,没想到它竟又寻了来。 一团黑魆魆的影子,快速跃到她脚踝边,用纤长的黑尾蹭她的小腿。 她弯腰,笑着挠挠黑狸的下颏,“你今天怎么跑来了,是饿了?” 话刚出口,耳畔倏然浮现裴知远的声音。 那一日,裴知远用帕子,细细拭去指节上的血迹,“猫整日挠人抓脸,养不熟的,不值得你待它好。” 旋即,春桃不禁摇摇头,长吁一声,不愿再回想。若男人连只猫儿都能如此冷酷,日后怎么对她的,她不敢细想。信男人能一生一世对她好,倒不如信荣华富贵。 黑狸呼噜几声,围着她转了几圈,向她摇摇尾巴。 “你可比人好多了,至少不会叫人活受罪。”春桃弯下腰,伸出臂弯,刚要抱它。它却挣扎着,从臂弯挣脱,迈开四肢,如鬼魅般,飞快蹿进书房门扉。 “小祖宗!”春桃忍不住喊了一声,赶忙追过去,又站在门前迟疑了片刻。书房门微敞,传出狸奴几声哀哀的叫,伴随“啪”得一声响。 春桃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书案前,黑狸正蹲在翻到的墨台边,爪子刨乱几张宣纸,墨汁沿纸页晕开,滴落在地。 几张蘸着墨滴的纸页落到她脚边,春桃倒吸一口凉气,转而望向裴知春。书案后,裴知春俯首,掀过一页书,好似一尊活佛,置身于尘世喧嚣之外,一切与他无关。 黑狸“咚”得一声,跳下书案。 裴知春这才眼皮微微一掀。 “长公子息怒!”春桃急忙出声,跑到黑狸身侧,揽它回臂弯,竭力保持冷静:“是奴婢疏忽,打搅长公子清静。请长公子放心,奴婢立马把这处理干净。” “恳请长公子,莫要与一只畜生计较。” 裴知春闻言,抬起头,凉匝匝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打转,“畜生?” 春桃不敢抬头,心中忐忑道:难道他打算把它扒皮抽骨? “放下它。”裴知春忽地开口。 春桃战战兢兢地放下黑狸。它蹲在地面舔舔爪子,随后跳上裴知春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她凝神屏息,仰起头,瞟向裴知春。他垂下头,修长的手指抚过黑狸脊背,从耳后抚到尾根。黑狸弯着圆眼,黄而澄澈,喉间发出几声咕噜。 随后,裴知春抬头,一双乌黑的眼,似月浸透过的黑石,影沉沉的,映出她怔怔的模样。 瞧春桃僵硬在原地,裴知春嗓音冷冽:“几日不见,你倒显得有些聒噪。” 听闻此言,春桃极速整理措辞,生怕裴知春发火,等下要罚她挨板子。 未想,她听他叹息一声,“罢了,你抱它出去。” 春桃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匆匆迈步,未料没走几步,耳边传来裴知春的声音,淡淡的,夹着几丝嘲讽: “慢着,看你刚才的反应,莫不是真以为我气量狭小,容不下一只猫儿?” - [1]参考文献忘了,等想起来了再标。反正南宋临安房价确实很高,想不起来就不标了。 4.郎君千面 春桃绞动衣角,踟蹰道:“奴婢不敢擅自揣测,长公子慈悲,怎会和一只黑狸计较?”说实话,他如此介怀“气量狭小”这四字,岂不是间接承认自己气量狭小了么。 “呵,慈悲。”裴知春眉稍一挑,抬起手,抚过黑狸的脊背,“这黑狸以前常跑到我院里,我便收留了它。它随性得很,到处乱跑。” 裴知春补了一句:“我给它取名叫燕。” “厌?”春桃疑惑道。 “燕。轻如堂上燕。没想到它倒是越来越肥实了。肯定到处骗吃骗喝去了。”裴知春竭力压住微扬的唇角,望向桌面的狼藉,“快,抱它走。你出去再叫几个粗使婆子来。” 春桃迟疑着靠近,偷瞄裴知春的膝头,随即迅速移开。她知晓,他的膝盖常年疼痛,故而无法正常行走。裴府上下对他当年之事讳莫如深,若她不小心碰到他…… “抱个猫出去而已,”裴知春截断她的思绪,“我绝不会生吃硬扒了你。” 春桃仍收敛了动作,手悬在半空,臂膀虚环着猫儿,心如被捏住的蛾翼般颤抖,唯恐触及他膝盖。 裴知春视线落回黑狸,侧了侧身。无意间的动作,惹得黑猫隆起背,炸动长尾,爪子划过他手背,溢出几滴鲜血。 等回过神,黑狸从门缝中溜出。 裴知春望向伤口,一声不吭,眉头紧蹙,目光落到她身上打转。 面对他的目光,春桃眼睫颤动,心中清楚:眼下裴知春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地。她断不能让他逐她出裴府。 她心一横,紧扣他腕骨,“长公子,这伤口不浅。阿柒说书房内备有膏药,奴婢这就去寻些金创药来。” 透过薄薄的衣料,她指尖的温度穿透他肌肤,冰凉、细腻,待僵硬一瞬后,他试图抽回手腕,却被她紧攥住。 裴知春只好侧头,却瞥见衣襟上染了几滴墨印,深浅不一,甚至比那夜手上的墨渍还要难褪。 擦不掉,抹不去。 “长公子?” 裴知春昂首,捕捉她眼底溢出的情绪,深深锁之于心底。她忧虑什么,他能猜出几分。虽不厌她,但一想到母亲之事,便难以放松警惕。不过,看往日的份上,他可以稍微信她嗯……六分。 “无妨,我并无大碍。”裴知春回神,抬臂拨开她的手。 “长公子。”春桃笑了下,收回手:“这句话还是等奴婢给长公子上完药再说。” 眼瞧裴知春没有拒绝,春桃快步到柜角,拖开木箱,挑好金创药,走到裴知春身侧,卷起他袖口,用指腹压在他手背上。 脂膏渗入伤口,带给他一丝细密的痛。 此刻痛楚竟如此真切,这便是活着? 裴知春摇摇头,忍住疼痛,任由春桃施展动作,一抬眼,见她俯身,几绺发丝垂落在他眼前。 青丝细细长长,左右晃荡,如黑美人蛇在地面匍匐扭动,悄无声息缠绕他脖颈,似束缚,又似诱惑,将他紧紧绞杀。 “长公子,奴婢处理得妥当吗?”美人蛇的声音轻柔和软,传至他耳边,如红艳绵软的蛇信舔舐耳廓,淡化他心中的戒备。 裴知春暗自按住衣襟处的墨印,“妥当。” 她放缓声线,柔声道:“长公子,这黑狸不是故意的。您宽宏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宽宏大量,是说她,还是那只黑狸?无论是谁,他从未真心计较过,今日的她,倒是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生气。一想到,她闯入书房时的慌乱神色,他觉得她挺可爱的。 没等,裴知春细想,她指尖的温度再度滞留他手背,灼烧他表肤,触动他紧绷的心弦。 良久,美人蛇才松开束缚,温声问:“好了,长公子可有任何不适?” “并无。”裴知春答得很僵硬。 “那这……”春桃有些犹疑。 待瞬间的僵硬散去,裴知春凝视她,缓缓开口,“这野狸儿随性惯了,抓便就抓了,算不得什么,我怎会放在心上。” “更何况,你不是说我慈悲?” 5.心为杀人剑,泪是报恩珠 拾掇完书房,春桃回到廊下,和小厮随意地聊着天。春桃从他手中抢过帕子,随手拂去木栏上的尘灰。 尘灰呛得咳嗽几声,春桃突然转话题:“长公子画得这般好看,简直是妙手丹青,竟拿一把火烧了,真是可惜。这不是快办雅集了吗?那画拿出来撑场面,绰绰有余。” “嘘——”小厮抢回帕子,蹲下身,擦去积灰,“姑娘别乱说,别让长公子听了去。” “怎么,犯了忌讳不成?”春桃问。 小厮擦完柱脚,站起身,收好帕子,凑近她耳边,“两年前,长公子赶院内仆人之事,姑娘怕是不知全貌。院子里有不少下人私偷字画,拿去雅集冒名邀功,还换了银两。长公子这才……勃然大怒。” 春桃惊讶地“喔”了一声,踢散脚边落花,转了转眼睛:“竟有此事。那下人如何处置了,被逐出府了吗?” “逐了一些。”小厮拾起竹帚,扫去几片落叶,“自那以后,院里才彻底清静下来,长公子更不许多余的人进院了。” 春桃点点头,“原来如此。”这几日,她大致摸清了裴知春的脾性。虽说嘴毒,但心不坏。 套完话,春桃随口编了个借口,向小厮笑道:“乞巧节将近,我还有些别的琐事,先忙去了。” 小厮阿柒立刻喊住她,“嗳,你先别走!” 春桃停下脚步,眉头微挑,转头看向他,“什么事?” “三年前,你是不是元宵夜,在红梅园碰见的他。” 春桃说了声是。 当年,元宵夜,她因思乡而伤春悲秋,迎风落泪。正巧裴知春路过,递给她一张帕子,宽慰了几句。 他说,他也想他的母亲。他说,世道艰难,鹿走苏台。一个小女郎怎能受得了。哭吧,所有的泪,今夜流完了,他替她擦了,便不会再流了。 从此,她再没流过泪。时间也流逝得太快。三年过去,她竟连父亲长什么样,都有些模糊。 春桃偏过头,竭力遮掩所有的情绪。 爱恨嗔痴是独属闺阁小姐的痴梦。她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小女郎,谈及不了这些。若说心里真还剩些什么,那也只有恨。 - 巧月初,天高云淡,风吹一帘幽梦。 “夫人在里面,”嬷嬷掀开珠帘,语气不善,“动作快点,别愣着!” 春桃低下头,快步走进内室,绕过红木屏风。一抹精致的云头履映入眼帘,一缕日光透过牕牖斜洒而下,鞋履上的金线晃动,刺入春桃眼底。 “抬起头。”悬在头顶的嗓音如飞泉漱玉。 春桃抬起头,看向美人塌上的裴家主母。她杏脸柳眉,清丽绝俗,乌发挽成高髻,斜插一支青玉簪,眉心一点朱砂,衬得整个人霞姿月韵,神采盈盈。 姜夫人抬起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倒是清瘦了些许。怎么,你在知春那待不惯?” 春桃掌心微微发汗,恭顺回道:“回夫人,没有的事。奴婢近些日子夜里梦多,没能好好安歇,才显得憔悴。” 她唇边勉强挤出一丝笑:“倒是夫人,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姜夫人笑出声。 她拿起团扇,敲了下桌沿,语气里透着几分揶揄:“你这丫头,说话倒越来越像知春了,连敷衍人都一个模样。” 姜夫人端起茶盏,浅啜几口,旋即语锋一转:“过几日府里要办雅集。知远不在。知春虽身体不好,但他那边的意思,还得由你去问一问。” 姜夫人专程唤她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春桃垂下眼睑,眉眼恭顺,“是,奴婢记下了。” 话音刚落,姜夫人放下茶盏,站起身,摇着团扇,绕着春桃踱了几步。她反复打量她,从鬓发到鞋面,看得春桃浑身不自在。 “模样不仅俊俏,气韵也好,不像个丫鬟,倒像个官家小姐。”姜夫人在她面前停下,用扇面轻敲掌心,似笑非笑:“难怪,知春心高气傲的,竟没嫌你碍眼。更别提知远,那魂早就被你勾了去。” “前些日子,还对我说什么。春闱后,要娶你为妻。” 裴知远,莫非想害她不成? 春桃听得脸上血色褪尽,煞白得吓人。姜夫人却没有察觉似的,取下鬓间青玉簪,随手插入她发髻。簪子压得发髻一沉,春桃下意识扶住,指节捏掐得泛白:“夫人,如此贵重之物,奴婢担不起。” “担得起。”姜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以后呀,便是一家人了。我和老爷提了,等到了月中,就抬你为侍妾。” “好好念着我吧。念在往日主仆的情份上,没关把你进柴房。不仅,留你一条薄命,还成全了你。” 6.君看墙头桃树花,尽是行人眼中血 春桃耳边轰鸣声嗡嗡,所谓“成全”像根倒刺,随着她身子打颤,直扎入心口,向外淌着血。 做侍妾、给谁做侍妾,长公子、二公子、还是……? “知春没碰过你吧?”姜夫人挑过她一绺发丝,陡然放手,笑意愈加温婉:“这孩子历来不喜此事。好在我早有所料,与老爷坦言过。” 春桃唇瓣翕动,牙关上下相撞间,吐字都不利索,“奴婢是给……” “唉,西厢偏院的李姨娘,入府三年,尚未给老爷生个一女半儿。”姜夫人眼角挑起,语气几近亲呢:“院里添个新人,不失为一件好事。再说了,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 “如今府里新添一人,好好侍奉他,裴老爷必定乐见其成。” 听这话,春桃瞳孔向里收缩后,骤然扩大,不敢与姜夫人对视,像一只笼子里被困的雀鸟,既想飞逃,又不得紧缩翅膀。 姜夫人,本名姜芸,临安人士。父亲曾官拜太府卿,乃朝中清流,位尊而清贵。平日里,她说话委婉含蓄,言辞总是点到即止。她在姜夫人身侧待久了,自然能琢磨出几分意思,听她的意思是—— 给一个能当她父亲的人做妾? 不,她不能,她不愿。 “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难道不愿意?”姜芸见她失魂落魄,收起团扇,唇边笑意深了几分,想来聪明要反被聪明误了。 姜夫人思及此处,伸出右手,搭在春桃肩膀,重重往下按,按得春桃浑身僵得发冷,一点点的,往下坠。 “夫人!”春桃腰一软,险些摔倒。她额角冒出汗,喉咙像被堵住了,火燎燎的,艰涩地开口:“奴婢只求留在长公子身边,尽心尽力当婢子服侍,别的什么都不求!” “能得老爷看重不是件好事?”姜夫人转身得决然,款步走到案前,翻起一册旧账。 半晌,她才说:“这几日,若事情定了,便会有嬷嬷教你规矩。” * 春桃近乎跌跌撞撞,跑出内院。回到廊下,她举目望去,满塘的红莲,伫立泥中,茎杆细细的,支撑起头颅。风一吹,人头晃过来,浮过去,翻翻滚滚,艳艳似血。 倏尔,小厮阿柒匆匆走过,险些与她撞了个踉跄。他“哎呦”一声,摸摸鼻子,看到她眼睛直发亮。 “春桃姑娘!一会到了中午,我得问问膳房长公子的药煎得怎么样了。”小厮阿柒气喘吁吁,待顺完气才道:“但眼下几日,我有些事周转不开,院子里的人手紧得很。想问,你是否得空,接替一下我?” “好。”春桃婉然笑答:“正好我也要问长公子些事。”真是巧了。 小厮阿柒松了口气,连连作辑道:“春桃姑娘,多谢。” 回到下人房,春桃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身子一俯俯,滑坐下去。青玉簪沉甸甸的,压在她发间,重得头晕脑胀,胃里疯狂翻搅。 抬起腕,玉簪锋利的棱角嵌入掌心,春桃紧攥簪身。 下一刻,她拔出簪子,掷在地面上,发出声脆响。 “一家人?”春桃嘴边咬出几个字。 从东京南下到临安,母亲病逝,兄长失踪,她早已无家可归、无人可依。 ——世道艰难,小女郎怎能承受得了? 不,无论世道有多难捱,她都能受得了! 春桃深吸一口气,伸手压住簪子底端,捡起簪子。她站起身,腿筋酸得发麻,颤颤巍巍的,找出妆奁,放回玉簪,手却顿了顿,凝睇起妆奁里,另一件东西:白色小瓷瓶。 这药瓶本是给裴知远用的。 属于下下策,迫不得已,才用的东西。 * 午后,窗日影悠悠。春桃端着熬好的药,前往书房的小径,还未走到书房门口。 几声激烈的争吵涌出房门。 “你这性子如此之倔,倒有几分像你的母亲!” “父亲如此看待我,是不是亦曾此般看待我母亲?只因在父亲眼中,知春母亲地位低微?” 春桃心中不快,本朝商贾门第都出了皇后,世家怎仍执着于此等迂腐之见。 裴知春的生母杨氏,单字婉,乃姑苏茶商之女,艳冠一方。当年,裴世英尚未娶妻,与同窗前去姑苏泛舟时,初见杨婉,便倾心不已。很快,二人花前月下,互定终生。 杨婉嫁入裴府时,陪嫁丰厚,带来的妆奁铺满整整二十抬,金银细软、田契地券一应俱全,姑苏几座水磨坊亦记在其中。可再多的嫁妆抵不过门第之见。为了裴世英,杨婉甘愿屈居妾位,唯一要求是他今生独她一人。 杨婉与裴世英度过了郎情妾意、蜜里调油的两年。 时间匆匆,两年一晃而过。裴氏族里长辈要求裴世英迎娶太府卿之女为妻,裴世英百般不愿,甚至绝食明志,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仍拗不过压力,妥协了。 妥协后,裴世英对杨婉确有几分真情,一度落了个“宠妾灭妻”的名声。可男人的情爱,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终……不过是兰因絮果,佳侣变怨侣。他冷了心,纳了几房新妾,忙于笼络新欢。 没几年,杨婉便郁结于心,溘然长逝。临终前,她嘱咐贴身的嬷嬷,这些陪嫁都留给儿子,好叫他将来有个依靠。可惜,杨婉死得太早,裴知春不过五六岁,被撂在院里无人照看,连个撑腰的都没有。 彼时,裴家祖母尚在,见不得孙子这般凄凉,更怕有人打坏心思,于是唤人把他领到内院,随她住了几年,直至九岁那年,裴家祖母去世。 随年龄增长,裴知春才名逐步远扬,他常出入州府宴集,在江边赋诗,文采冠绝一时,声名鹊起。十七岁那年,府里上下皆盼他连中三元,蟾宫折桂。怎料,殿试前夕,他腿疾加重,从此不良于行,而本朝有规,身负残疾者,不得入仕。 十年苦读,即将金榜题名时,却功亏一篑。 “当初殿试前夕,知春双腿为何残废,父亲并不知晓。罢了,毕竟父亲连母亲的死也不放在心上。”裴知春嗓音如幽泉击石,浅浅淡淡,潺潺流出书房。 书房外,春桃边谛听,边往门缝里窥,转而想到传闻:杨婉当初的死和姜夫人脱离不了干系,觉得裴知春当真可怜又可恨。不过,再可怜,也没她一个下人可怜。 书房内侧,沉寂已久。 片刻,掷出一句冷嘲:“废物久了,倒也习惯了这般好日子。” 紧接着,传来闷重的“哐当”声,似有重物猛地砸到地上。随即,是一声脆响的耳光。 书房门被推开,一袭紫影飞速走出,春桃几乎来不及闪避,手中药碗晃动,洒出几滴苦药。 来人约四十出头,鬓边些许花白,剑眉斜飞入鬓,五官端正,体形修长,身着绛紫圆领袍,腰系金革带,衣袂翻动间,露出如意暗纹的袖口。 裴世英扫她一眼,眼底闪过丝讶然。 知春院里唯一的丫鬟,大抵便是姜芸要给知春抬的侍妾。知春年已及冠,他未曾多虑,应了此事。但她为何生得特别像某个故人? 待恢复心中平静后,裴世英甩动衣袍,扬长而去。 春桃腹诽,心里骂道真是个蛮横的老东西,还想纳她为妾? 她望向裴知春,只见鲜红的掌印映在他脸上,衬得他脸色愈发青白,鬼气森森。 压下眼中愤懑,裴知春目光滞留在她瞳仁中,与她对望,那双清炯炯的杏眼,黑得发透,似灰烬掸在信笺纸上,要在他身上,烫出两个黑森森的窟窿。 无数次,裴知春觉得她不似春日韶光中,那一枝俏丽的桃,而是一朵滟滟的夹竹桃。倘若,再近些看,便发觉藏在青叶中,那捻红,是美人蛇在嘶嘶吐出蛇信。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她咬了一口。 - 作话:(我特意不放在作话栏里) 有个小问题:我知道宋朝娶妻是不是看门第的,这里算是魔改了,恳请考究党冷静呜呜。 我是一边写这篇文,一边查的资料,但难免有错误的地方,有些后期会勘误。以及,我个人并不喜欢嫡嫡道道、妻妻妾妾的观念,请不要扣作者帽子(鞠躬)。 顺便一提,希望大家体谅一下不完美的主角,特别是桃桃,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至于长公子,谅解不了无所谓,后面有火葬场。本作本质是少女、少年的爱情故事,最后大家都会成长的。 最后,一切万恶之源是男主他的渣爹。 7.叩问君心 春桃试探地问:“长公子,雅集之事?” 闻言,裴知春紧蹙眉头,日光斜入窗扉,照晃出她眼角细痣,如墨滴落在他心上加深、扩大。透过她黑痣,他像抓到了什么——那瞬,他看见了三年前元宵夜与小女郎偶遇的自己。 “不去,”裴知春回神,竭力隐去怒意,语气隐透疏离之意:“与一帮酸儒书生拽文嚼字,附庸风雅,倒不如自个儿晒晒书。”本想诘问她,怎想一面对她,他像泡在水里的柴,生了潮,任凭如何撩拨,也激不起半点火星。 春桃悄然走到他身侧,轻放下药碗,视线落向角落。砚台摔在地面上,碎成两半。 她弯下腰,捡起研台,放至他桌案上,“这个……”桌案上狼藉一片,纸卷散乱,一大团墨渍落到宣纸。 “扔了。”裴知春想起方才之事,转而支起额角,朝她挥手:“退下吧。” 春桃看他将药一饮而尽,若有所思。 翌日,孟秋时节,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 午后,日光白晃晃的,洒满庭院,裴知春栖身于檐下阴影中,半倚软榻,双眼紧阖,脸色苍白。 春桃瞥向裴知春一眼,右脸颊的红痕还未褪去,浮着层淡粉。 爹不疼、娘去世,与她有几分相似。 收回视线,春桃和阿柒搬出书卷,一卷卷铺到晒书架。墨香幽淡,春桃认出,卷中多是记载山川河海、异域奇闻的游记。 她幼时在东京,昔日朱门绣户中,母亲常给她念游记中的奇缘故事。书中描绘的珍奇异宝,兄长也曾为她寻得——香料、象牙、珠翠……一切如梦。 如今再回想,不过是镜花水月。 春桃回过神,书缝里的灰渍四处飞散,弄得她眼睛发痒。她吸吸鼻子,低头卷起袖管,露出半截小臂,肌理细腻,骨肉均匀。 尘埃细细浮动中,裴知春见春桃揉揉眼睛,连打好几个喷嚏,却只是把袖管卷得更高。但月中聚雪里,逐渐浮现零星红点。 她有风疹,为何不说?为何一直忍着,按她的脾性,分明不是能忍之人。 支走阿柒,裴知春沉吟片刻,开口唤她:“过来。” 春桃唇角微扬,又赶紧压下。果然不枉费心思摸清他的脾性,待得时日,定当好生利用一番。正如三年前,她亦是蓄意为之。 人只需付出些许心底的柔情,往后便铁石心肠、无坚不摧。 故作犹豫了会,春桃放下袖管,紧咬住下唇,缓步走到他身旁。 裴知春目光落在她脸上打转,“既有风疹,为何不说?” “长公子……”春桃似有什么堵在喉间,继续道:“奴婢无碍,无碍便能忍下去。” 裴知春语气悠悠,拐着弯道:“忍?你在忍些什么。” “觉得我苛待你?”他问。 “不是苛待。”春桃抬起袖子,掩住半边面颊,语声温软,“奴婢只是不过是将所有心思放在长公子身上。” “在我身上?”裴知春扬眉,指尖敲向软塌扶手,“说下去。” 她说得有几分哀绝:“郎君莫要再为难妾身了,妾身不过是——” 裴知春一听,耳尖泛红,唇边吐出滞涩的音节:“你……” 够了、不要再说了。 “奴婢,不过是念着郎君,连这份心思都容不得么?郎君,真令奴婢伤心。”春桃佯装用袖子拭泪。 谄词令色。 耳尖火烧般得烫,裴知春喉间滞涩,似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见她脸颊浮着细小的红疹,便说:“罢了,你好生休息。”一想到,还要差人送药,真是麻烦。 他绝非是欢喜她,只不过是出于礼数。 毕竟,不久她便是他的责任。 春桃见他耳尖泛红,经不住撩拨,暗自偷笑,又福福身,嗓音软中带柔,竟能听出几分真情:“那奴婢多谢长公子怜惜。” 怜惜?该如何怜惜,才能不进入她的局。 或许,她不过是一枚可怜的棋子,又或许她不过是真的…… 未等裴知春细想,耳畔又落下几道甜如浸蜜的嗓音。 “奴婢心仍如三年前元宵夜那般,愿君平安康健,岁岁常相见。” 裴知春怔愣,听春桃继续说:“奴婢告退。” 说罢,春桃提裙转身,藕色裙袂掠过青石,窸窣间几朵棣棠花?飘落,染黄天幕一角。 黄昏,暮云合璧,薄月低悬。 浴池边,蒸汽氤氲,如杳霭流玉,帷幕掀动间,探出一双手,指尖微湿,触及裴知春脊背,慢慢上下勾划。 耳边又传来一声絮语:“郎君。” 裴知春回首,墨发如瀑倾泻,水珠从他发丝滑落,沿精致的锁骨滑下。窗外月光跃进,清清浅浅,照在青白的肌肤上,泛起一层薄光。 与她对望时,一股燥热的欲望在他体内翻涌,久久无法平息。 8.?亵玩郎君?(H) 耳畔,唯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喘息。裴知春抬起头,却见春桃漆黑的杏眼,水汪汪的,在他脸上打转。 心猿意马乱作一团,裴知春忍住躁意说:“出去。”他搭向她腕子,想推开她,却见春桃双膝一软,身体向前扑去。 扑通一声。 霎时,水池中漾起一圈圈波纹,水濡湿春桃藕裙,打湿墨发。青丝三千,一绺绺的,如寒香玉的根茎,泡在水中飘散,浮浮沉沉。 水汽氤氲中,脑海中的四书五经,礼教规训,分明应令裴知春见避开目光,不敢再多凝视分毫。 可这双眼,却隔层薄雾,望向她那双杏眼,泪光点点中,两靥生愁,教他心底掀起阵骇浪,击碎礼法。 双唇嗫动中,开开合合。 她轻唤,“郎君,不要……” 下一瞬,她展开双臂,抱住他,紧紧贴触他肌肤,体温冷得似捧在手中将化的雪水。 瞬时,裴知春绷紧脊背,呼吸失了章法。她柔软的肢躯直接覆在他身上,偶尔轻轻蹭动,宛如一条黑蛇蜿蜒游动。他想静心,却克制不住绮念,压抑不住那股躁动,燥得心头欲火连绵燃烧。 果然,她是条美人蛇。 自她踏进院门的那刻,他便已知晓。 “郎君,轻些。”春桃声如细雨拂面,仿嗔非嗔:“弄痛我了。”那语气犹怨似怜,一字一句皆如勾魂的弦音,拨乱心神。 裴知春声带颤意,不知是怒是欲,斥道,“真是口蜜腹剑。”骤然间,他却压下双唇,封缄她剩余的话语。 趁裴知春双手扣在她腰侧,气息挨近的那刻,她腰肢在他掌中稍稍扭动,细细的吐气吹在他面上,似推拒,又似顺从。 尖细的齿面嵌进他唇瓣。 唇齿相接间,血腥弥漫。 唇瓣翕张中,她探出柔软的香舌,勾缠他舌尖,似蛇柔软的肢躯进行交媾。 搅动、舔舐、吮吸。 逐渐的,他似开了窍,动作愈发大胆,用舌尖摩挲过她的上颚,又随即在她唇齿中游弋。在掠夺、试探中,他的舌尖搅动她小舌,紊乱她的气息,激得她身子猛颤,漫溢出几声颤音,低低高高。 涎液从唇边溢出,水渍径流脖颈,形成一条细细的银线,流至水池中。黏腻的水声、沉重的喘息声交缠,将溅起的水花声掩去。 水珠四散,溅落在肌肤上,捎来几丝凉意,却被炽热的气息蒸腾,湿润黏滞。 倏地,她猛地咬上他的舌尖,逼得他撤回唇舌。 这位芝兰玉树的长公子,红晕浮满腮边,肌肤敷了层浅淡的绯色。那双眼望向她,宛如月下黑影,瞳仁的颜色也因情欲水濛濛,湿漉漉的。 她听他附耳说:“倘若,” 一切,皆是算计,那…… 话未说出口,春情又在涌动,唇边硬挤出二字:“失礼。” 下一瞬,齿尖触及颈间。 齿关一路下移,吻过她咽喉,咬向精巧如琢的锁骨,流连片刻后,齿关在肩胛骨处,落下几片泛红的痕迹,齿痕如梅花簇簇,鲜红一点点晕染,印满薄如初绢的肌肤。 他双手箍在她腰侧,却暗藏克制,如一头困兽,在情与理之间拼命寻找出路,但终究情欲如潮,难以自控。 春桃伸出手,探进水中,泠泠水波间,摩挲柱身的铃口。喘息中,它愈发炽热,愈发坚硬。青筋环绕的柱身,青络一抽抽的,于她掌中跳动。最终,铃口缝隙处,向外吐出滴滴清亮的晶莹。 她将他蚕食殆尽。 而他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9.?摸乳玩穴?诱得与君好?(H) 罗裙褪去,薄雾霏霏。 一双湿漉漉的手搭上裴知春背脊,耳边传来几道婉转的曼吟,絮絮柔柔,挠得他呼吸几乎凝滞。 “郎君,”春桃眼睑微敛,颊间飞上两抹粉,如红灯映雪,“郎君可曾……”想他洁身自好,多半是不会的。但作为丫鬟,这种事她见多了,府里老爷和姨娘们欢好后叫水都是不避下人的。更何况,她来之前,管事嬷嬷还专程教导过她一番。 “从未。”他简单吐出二字。 不过,昔日在州学求学,同窗中总有人爱开下流的玩笑话,有人胆大包天,甚至敢在学堂上传阅艳情话本。出于好奇,他翻阅过几页,具体什么故事已经忘了,只记得朱墨鲜艳的话本,常是书生与妖魅之事,通篇咿咿呀呀,字里行间淫秽到令他难以直视。 而今,他成了艳情话本里,妖魅勾去叁魂七魄的酸腐书生。 春桃睨他一眼,波湛横眸,如剪秋水,“无论如何,郎君往后要好好待我。郎君,君子一言——” 真是坏得可爱。 心里这么想,裴知春唇边却迸出一个字:“嗯。”言罢,他一寸寸搂她入怀。 拉入怀中,裴知春垂下头,吻过她脖颈、肩颈。 双手紧箍柳腰,纤腰在他掌心中挣动,像一尾被攥住的鱼,触感如绢帛柔滑细腻,每一次蹭动,燎高他掌温,只想狠狠插入她紧窄的穴口,抵在穴的最深处,听她在耳边一声声的吟叫。 腰肢在掌中晃动中,听她朱唇溢出声嘤咛。 春情渐浓,他心口烫得发跳。 垂下首,裴知春的双唇从蝴蝶骨一路往下,咬过肩颈、舔过乳尖,随后伸出舌尖、含住乳肉,舔弄红艳艳的茱萸,在她白如凝脂的肌肤上,滞留冰冰凉的触感。 来回地舔、反复吮吸。 涎液从唇边溢出,滴落在她乳首,泛着晶莹的水光,舔得她身子在颤抖,舔得她发出细碎的音节。 紧勾他脖颈,春桃仰脖,偏过头,双眼含着泪光,再度溢出几声细细的呻吟。那几声吟叫,软绵绵的,落到裴知春耳后,令他舔她舔得更卖力了。 他亲亲她、舔舔她。 舔乳首、含茱萸,亲亲她的乳儿,白白软软,又香香甜甜的,恰如她名字,似饱满多汁的春桃。 亲她唇、舔她乳、摸她小穴、再插小穴一会儿。 下一瞬,修长的指骨,带着薄薄的茧,深入水中,拨开肉唇,用指腹摩挲她柔嫩的花珠,不疾不徐的,搓粉抟朱,揉弄嫩蕊娇花,穴口处汩汩流出蜜水。 “啊……郎君慢些、慢些。”她对他嗔怪。 他一听,心如消融的冰,半溶了,化在地上,成一滩轻盈的、无力的水。 指腹慢慢探入藕花深处。 插入、抽出,伸出一根,再加上两根。 指尖拓开高热湿窄的穴,揉按肉壁,带出清清亮亮的蜜水,反复搅动中,响起暧昧的水声,一声又一声,掩过四溅的水花。 触碰穴肉后,小腹处暖流涌过,伴随着极乐,一波波涌向春桃全身,全身好似在水中融化。极致的欢愉中,她手臂微振,晃动腰肢,激起池中春水无数。 “郎君,插得小桃好舒服,多插好不好?”她笑。 “郎君,郎君,亲亲小桃、抱抱小桃。”她又说。 艳艳的、可爱的小桃,这是你说的。可亲了就要一辈子,抱了就不能撒手,往后不能骗他、算计他。长公子糊里糊涂地想。 裴知春压下双唇,吻住她,再双指捏住花珠,惹得她发出一声柔柔的曼吟。指尖勾挑花穴,花珠遭受刺激变得红润,穴口也一颤颤的,往外吐出蜜液,渐渐从股沟流出,融入池水中。 情欲最浓时,她双腿微敞,仍由胀大的肉柱在她双腿间摩挲,灼灼的烫。穴口摩挲肉柱,碾过青筋环绕的柱身。瞬间,似有猛烈的药力直冲裴知春脑颅,意识如潮水般涌来、再退去。 裴知春抬起头,四周氤氲缭绕,她艳若桃李的脸,在烟岚中影影绰绰。她倚在他身上,向他耳边吹气,浊气一吹,吹得他耳廓微红,脑海嗡嗡作响。 脑海一片空白中,依稀听她在他耳边喃喃。 他听春桃笑道:“郎君一辈子要待我好。” 裴知春回应得简短,“好。” “莫要凶我,莫要赶我走,郎君要独属我一人,否则……”倒是在她成为老男人妾室前答应!否则她就卷他钱、偷他字画逃跑,倘若不成,便找下个对象。 欲火染遍全身,顾不得多想,裴知春亲她耳垂说了声“嗯”。 - 10.?调戏清冷郎君?(高H/sweettalk) 肉柱抵在她臀部,沿抵阴唇,左右来回滑动,一戳一戳的,刮在花穴,却找不准穴口。 春桃勾住他脖子,分开腿、面对面,坐在他怀里,笑道:“郎君,怎么进不来呀?” 坏、真坏,问题是他能动么。 “让小桃来吧。”春桃笑盈盈的,右手掌心贴在他胸膛,又贴在他耳边说:“都说郎君学富五车,怎么敦伦之事,竟一窍都不通?” 裴知春平时总穿薄衾,身体又不大好,没想到今天一摸,才发现他肩膀宽、腰细,身形挺不错的。也是,毕竟他生得这般好看。 裴知春听闻,只是亲亲她眼角,唇边溢出声淡淡的“恩”字,像是在祈求般,拿鼻尖蹭蹭她脸颊。 “郎君真笨。”春桃笑。 她左手握柱身,擦过青虬环绕的筋络,再对准穴口,浅浅磨动,惹得小穴泥泞一片。肉柱摩挲穴口,反复剐蹭,令凹凸不平的青筋触碰层层迭褶皱,黏湿的淫水顺着腿心,落入水池中。 龟头卡入穴口,一点点的、缓缓的插入,柱身进入穴中的那瞬,小穴往里紧绞、收夹。穴肉紧紧向内绞动肉柱,铃口处的浊液险些喷薄而出,缴械投降。好在,他常年在忍膝痛,硬是憋住了。 小穴夹得他很痛。 玉骨秀横秋般的长公子深吸气,纤长的睫毛沉下去,一呼一吸间,绯红从颧骨蔓延,像燃香顶处明灭的余火。 裴知春低头,伸出手,箍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双唇啄吻她后脖的皮肉,咬咬、舔舔。 舔她肩颈、含她耳垂,又松开,捏住她下巴,亲了亲,只因她过于可爱。 手搭在他肩膀,春桃一俯一俯,腰肢起起伏伏,握住肉柱缓缓进入穴,肉柱插入紧窄的穴中,剐蹭湿软的内壁,隐约还能感受到青筋在跳动,传来酸涩而饱涨的痛。很快,痛感散去,转而变成爽利的快感,游走四肢。 春桃咬住唇,喉间发出几声高亢细细的尖叫,雪白的乳肉左颤颤,右颤颤,形成一阵阵白花花的乳浪,惹得裴知春圈住她的乳,垂下头,叼住茱萸,咬了口乳肉,落下一排排,红红的牙印。 肉柱向上抵入、向下抽出,穴与肉柱之间,噗呲噗呲、咕叽咕叽,带出细细密密的水泡,浮上水面。 层层迭迭的褶肉与肉柱相交,剐蹭、交磨中,徐徐向外撑开肉壁,再一点点抚平穴口褶皱,硬生生在她小腹顶出一个凸起。肉柱直上直下进入,捣入深处,一一次抽出、翻入,顶冲敏感点。 臀肉撞击囊袋,“啪啪啪”作响。 水里不怎么好动,没过一会,汗水湿黏春桃发丝,一滴香汗从太阳穴,滑落到她下颚。 裴知春见状,低头用舌尖舔去她汗珠,心想她竟然连汗都是香的,似甜美多汁的新荔,白肉薄皮,唇一抿,留下一阵软香,再咬破薄皮,丰沛的水便流满齿间。 就像他插入她穴,水越插越多,要是他能吃她的穴,品她的穴水也会似汗水这般甜么? 春桃泪眼漪漪,“郎君都不亲亲我,郎君都不说些什么,哄哄小桃,郎君一点也不好。”她故意的,男欢女爱嘛,多说点黏糊话,会更爽点。 对此,裴知春心里想:哄?他不会哄人,但往后可以学。毕竟,不久之后,她是他的责任,绝不会像父亲般始乱终弃。 裴知春先亲亲她耳垂,学着唤她:“小桃。” “嗯。”春桃恹恹道:“郎君说点好听的。” “怎么说?”裴知春问。 “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便是……啊……郎……” “小桃……小桃好会夹,水好多、好多。小桃就是水做的,插一插,就全都是水了。想把小桃捣得软软的,还想吃一吃、喝一喝、小桃的穴水。”太羞耻了,自己竟能说得如此孟浪。 伴随肉柱的抽搐,欲念彻底占据上风。随后,裴知春学会找准角度,直向上挺腰,一顶、一退。只见她猛抓他脊背,听她发出几声呜咽,好似暖风般,熏晕他的心,迷迷朦朦乱作一团。 “小桃。”为什么她不多亲亲他,是不喜欢亲他么。可这话他说不出口,只能一遍遍重复唤着她,好安慰自己。她如此行事,不会以为他不曾察觉?想来也许是……对他有情吧。 11.郎君(暗爽) 肉茎戳向花心,在穴里搅动、驰骋。随着,浓稠的白精射入腔体中,她缩在他怀里,听他发出声喟叹:“一起出去。” 春桃爬出水池,俯下身,朝他伸手,仔细一瞧,在水中泡得过久,肌肤褶纹纵横,收缩成片。不由心中多想,裴知春搭上她掌心,五指收紧,稍微用力回握,落坐回轮椅上。 披上一身薄衾后,裴知春恢复清明,紧盯她微湿的发丝,“胆子挺大。”竟敢骂他笨。 春桃偷觑他一眼,“郎君……”他既没赶她走,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反倒显得有些半推半就。毕竟,这春情散效力特殊,主在惑人心智。他大抵不知道自己中了药,最好永远不知晓。 没等春桃说完,裴知春即刻打断:“浮浪。” 春桃笑道:“可郎君不也快活了么?”她嗓音如黄莺出谷,风风韵韵,似春风拂槛,勾在他心上。 裴知春视线凝滞在她脸上,又迅速收回,似被什么烫了一下,倏然抬起手,向她掷去一件外衣。 外衣落在春桃肩上,笼住她单薄的身影。 “披上。”春桃又听裴知春说:“不知羞。” 口是心非的男人!羞的该是他! 春桃撇撇嘴,匆匆披上外衣,没来得及束发,乌发婵鬓,如墨洇开。 裴知春转过头,不敢再多看。他收拢指骨,紧抓住轮椅扶手,心底忍不住自嘲:方才自己那放浪形骸的模样,观其行止,殊不见半分廉耻之心。 自幼以来,他自持君子之风,谨守礼法,清心寡欲,凡事从不逾矩。然而……此刻,竟一句呵斥都难说出口,由她站在那里,唤他一声“郎君”,在耳边盘旋,挥之不去。 不到须臾,春桃系好腰间衣带,手搭在轮椅把手,察言观色道:“郎君,该回房了。” 裴知春倚靠回轮椅上,唇边仅吐出一句:“看不出,你比我还谨守规矩。”他稍作思忖,猛地想起今夜她端药送到书房,说感恩他送药,身子好差不多了,言罢还勾他腿,俯下身,喂他了块水晶皂儿。 想到这,裴知春猛掐自己虎口,逼迫自己清醒。他看穿她的城府,本该厌弃她的虚伪,却仍旧选择—— 春桃不慌不忙接过话:“自然。不过,若是郎君觉得奴婢碍眼,奴婢这便退下。”说完,她骤然松开扶手,衣袖随风一甩。 果真没走多远,她就听裴知春开口:“回来。” 见春桃施施然回到身旁,裴知春扫过她莹白的皓腕道:“我只想知道,你还有多少能耐。” “郎君……”春桃杏眼含泪,语调凄绝:“怎能此般想我,我只是念着郎君。” 裴知春听得支起额角,无声笑了下,又察觉唇边的水晶皂儿味似未消散,极快板下脸,“罢了,回屋吧。”一直待在书房,是好些日子没回屋休息了。 春桃颔首,挽起袖子,推起轮椅,走出浴池。浴池外,天呈燕尾青,夜风吹拂阑干,扬起春桃散落的几绺湿发,浅擦过他手背,带着些许湿意,挠得他心发痒。 裴知春忍不住窥向她侧颜,方才她在水中的模样,面似桃花娇、眼比秋波媚、嗓音含着春…… 这绮念,得止住! 裴知春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似想说什么,却只浅哼一声,任由她推动轮椅,消失在夜色深处。 * 云母屏风后,绣帘垂下,红烛泪落,映出纱縠软帘荡晃。帷帐内侧,裴知春坐在床沿上,手中握着书卷,时不时瞟向春桃。 春桃心不在焉,眼皮渐重,心里腹诽:这男人怎的迟迟未寝,她倒是想早点回去休息。于是,她出声提醒道:“长公子,已经亥时了,该……” “聒噪。”裴知春冷冷打断她。 接着,他合上书卷,随手放在一旁,掌心扣住她腰腹,稍稍用力,带她进梅花帐,“睡觉。” 春桃愕然,快速理好心绪,阖上双眼。风吹烛火,掀起罗帐一角,她翻身与裴知春对视,淡淡的檀香味从他身上飘来,清冷温和。 “还不睡?”裴知春扬眉看她,“你翻来覆去,教我如何入睡?” 春桃闭上眼睛,回答道:“回郎君的话,奴婢睡不着。”看,这不灯都没吹。 “呵。”裴知春偏过头,不再看她。 帐中,瞬时静默,四周黢黑,唯有罗帐外一灯如豆,照出锦被起伏。耳边綷綷縩縩的响,春桃烦闷地睁开眼,却见裴知春那双眼如沉石入溪,静静凝视着她。 这一刻,春桃竟看不懂他的眼神。 良久,裴知春才说:“吉日在月中。” “吉日?”春桃连连问。 裴知春耳畔生起一抹红霞,答得不自在:“和你的。”分明几日之后便是……实在多此一举。倏地,他似有所悟,敛去眼底的疑惑。 春桃听了,胃里却灼灼的烧。 - 12.?招惹清冷郎君?摸摸亲亲抱抱?(H黏黏糊糊 自那以后,春桃每夜被迫留宿在裴知春帐中。帷帐垂下,两人盖着被子,相互不说话。耳边,偶有他几声轻咳,夹杂在夜里的闷热中,像在遮掩羞赧。 春桃不在意这些。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最明白饿死事大,失节事小。至少眼下,她不用被他赶出裴府,与裴知春虚与委蛇一番,又如何。更何况,男女之事,图的就是个快活。只是,下药一事终究是个昏招——反倒将她与他牢牢捆住。 难道,她真要给裴知春做一辈子的妾吗? 翻身间,锦被滑下一角,春桃凝望顶帘,烦躁地揉揉鬓发。比起这个,她更烦身侧躺了个人,真烦! 倏然,耳后擦过温热的气息,夜里,他嗓音如冰碎玉,凝住她的叹喟:“快睡。” 春桃半睁着眼,问:“奴婢睡不着,可否让奴婢寻个法子安稳些?”南下以来,每晚若没有个东西抱着,心里便空落落的,难以入眠。不如——寻点乐子。 “可。”裴知春冷淡地随意应道。 春桃心思活络起来。她挪挪身,手臂一勾,揽上他的腰,衾被上顿时压出几道折痕。裴知春一愣,浑身僵硬,双肩紧绷,耳尖在夜色中悄然泛红。 “放手!”裴知春并不冷静。 “长公子莫非忍受不起?”春桃语气带笑,唇瓣开合间,细细的吐息拂过他鼻尖,像蛇绵软的信子扫过。 裴知春抬眸,利落吐出一句:“寝不语。” 春桃笑了下,指尖微凉,在他眉弓停顿片刻,随即缓缓划过鼻骨、鼻翼,“长公子说话呀——”。是的,她故意拖长尾音,又戳戳他唇珠。 唇珠被她一戳,裴知春想起曾读过的一句诗:“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如今,他才大抵……明白,什么叫“春桃拂面”。 紧盯她张合的唇,裴知春没听进她说些什么。 指腹按了下裴知春的唇峰,春桃絮絮道:“长公子,唔……”下一瞬,双唇被温热覆住,带着轻微的濡湿感。 良久,双唇分开,春桃擦擦唇,眼尾向上一挑。她望向他,却听裴知春嗓音略带沙哑地说道:“睡觉。” 沉默片刻,她故作认真地反问他,“睡觉?” 裴知春垂下眼,再次重复:“睡觉。”说完,他藏不住地颤抖。 * 呼吸凝滞间,裴知春松开抽绳,解开她小衣,双唇湿乎乎的,一路从脖颈、锁骨舔到乳儿。 春桃弓起身,陷进榻里,双手则抓紧被角,水汪汪的杏眼,沁出如珠玉晶莹的泪,唇齿间哀哀呜呜的,发出细碎的吟叫。 勾起舌尖,卷动茱萸,含进唇中,停停顿顿间,舌尖一来一回,舔弄乳儿。 嘬弄柔白的乳肉、舔舐乳首,亲亲舔舔,揉揉搓搓她脂肉。她肌肤细腻,玉软花柔,跟一块水晶皂似的,生怕舔得一用力,没揉搓几下,就泛红了。 展出双臂,环住他腰,春桃用乳儿蹭向他胸膛,好似小蛇扬起尾巴,又将蛇尾一勾,勾缠着,紧紧束缚他。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肌肤,舔向小腹、再往下舔到股沟。趁她没注意,他揉揉她小腹,脂肉薄薄的,好似一口咬下,便能沁出水的团子。 “长公子……再揉揉呀,不摸摸吗?不说说好听的话吗?长公子真是无趣。” 裴知春沉默片刻,幸好夜色浓重,掩盖他脸上泛起的红晕,以及被桃花酒半醺的眼底。 他听她泫然欲泣,泪光宛若春水漫溢,好似在埋冤:“长公子不说好话,那便不念着长公子了。” “更不准长公子亲奴婢了!” 心中万分纠结,裴知春艰涩开口:“桃桃……是最好的姑娘……眉目如画……可爱又娇俏。”对此,他并不知羞。 紧接着,修长的指骨沿双腿曲线,缓缓往下滑动,探进敞开的双腿,拨开花唇。 指尖挤入紧窄湿润的穴,一点点揉按肉壁,又在高热湿窄的穴里反复搅动。蜜水汩汩向外流动,水声潺潺,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桃桃穴湿湿的,窄窄软软的。”裴知春只觉喉间发出的声音不受控制,断断续续,含混不清:“郎君会一直插桃桃的……穴,插到又软又湿,插到桃桃喷出淫水,直教桃桃舒舒服服。” 说完,他垂下头,吻向她的眼睛,心下一横:“桃桃的眼比秋水媚。乳儿也很好看,真想教人握一握,亲一亲。” “呜……长公子。”春桃半张着唇,双乳起起伏伏,汪汪的泪模糊视线。倏地,一股暖流从小腹处涌过,伴随尖锐的快乐,蔓延至全身。 * 裴知春用手指插她的穴,反复勾挑捻动,不知插了多久,许是到了半夜才停下。在一次次的颤栗中,她高潮迭起,只知晓喊他“郎君”。最后,春桃被搅得身心疲惫,双手环住他腰,紧阖双眼,浅浅地睡去。 梦里,东京繁华依旧。 母亲会笑着轻唤她,阿念快起床,莫要懒散;父亲在庭中望着红梅,正为她提笔赋诗;而兄长则会从学堂回来后,给她带爱吃的糕点。 可惜,好梦只持续到阿念十二岁。 元和二年,金人的铁骑踏破大庆都城,一路掳掠烧杀,满目疮痍。火光烧红半边天,浓烟刺鼻。混乱中刀光乍现,金人闯入院子时,掳走了父亲。兄长则拖着阿念逃向后巷,途径垂死的邻里,跨过摇摇欲坠的朱雀门,身后尽是哭声、喊声…… 目力所及,遍地是血。 - 还有一更,大概明日12点更新。 13.万里无人收白骨,江南情恨难消融 阿念匍匐在血污中,几欲作呕。 本想跟着难民逃难,岂料途中撞见追杀的金兵。那些人马直接横刀冲进人群,挥舞长刀。刀光剑影之下,顿时血流漂杵。她无处可逃,只能屏住呼吸,藏进这漫天的尸骸中,趴在堆成山高的尸体上。 倏尔,传来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面也随之发颤。片刻后,杂乱的脚步声闯入阿念耳中。 马蹄声停在她身侧,一匹貊马打完响鼻后,低下头,湿热的鼻息擦过她的脸,腥膻味迎面而来。紧接着,一条滑腻的马舌,舔过她面颊。 阿念竭力不让自己身子发颤。 “死透了?”金兵说罢,调转刀尖刺入阿念身侧的尸骸,血水汩汩往外流,流到阿念耳畔。只听他喃喃一句:“这才像话。” 未来得及细想,冰凉的刀尖贴在阿念后背。 ——刀尖的凉意、刀锋的冷锐直戳她脊骨。 阿念咬紧牙关,手指紧抠着泥土,细碎的沙砾嵌入她掌心。 “别浪费时间了。”另一名金兵懒洋洋喊了一句,嗤笑道:“杀光了。” 握刀之人冷哼一声,撤开刀锋。随后,一道马鞭落下,马昂首,发出声嘶鸣。待金人远去,阿念全身僵硬,脊背上的冷汗、血液粘合在一起,浸透衣衫。 她不敢动,也不敢哭,只想吐。 回过神,阿念爬起来,脚下一滑,又跌回尸体堆中。她喘着气,手撑着地,翻过一具具尸体——空洞的眼、青灰色的唇。她不敢多看,抬头望向天际,夕阳如血,笼罩大地,宛如脚下的血海。 至少,她活下来了。 * 巧月初六,是夜。 裴府内院,玉炉燃香,烛泪堆积,照得窗纸一明一灭。姜芸捻针穿线,一针一线穿过绣花棚,眉目无半分慈和。 从前,闺中也是这般寂寞的吗?这样的日子,她竟忍了二十载。昔日手帕之交,辞世十五载,死前她深恨着她;如今,夫君离心,儿辈乖张。知远竟为一个婢女,当堂顶撞她! 既如此,便顺水推舟,“成全”一对苦命鸳鸯。 那丫头和她本有些许缘分,奈何……罢了。但那丫头经性情早被她摸透,索性故意挑拨几句,引她生出误会,彻底离间她与知远。 如今,只需静坐以待。 丫鬟佩兰站在一旁,替她新添一盏茶,迟疑片刻,才开口:“老爷今日歇在李姨娘那。” 姜芸闻言,手上针线加快上几分,似要怒气绣进桃花里。半晌,她抚向绣棚边沿:“我给秋水绣的,可好看?” 佩兰垂下头,轻声道:“表小姐是个懂事的,自然喜欢。” 姜芸唇角微扬:“秋水月末要来府上,模样好、心思也巧,倒不知道知远……” 话音未落,珠帘晃动,裴世英挑帘而入,寒风携着袍角猎猎作响,“知远的事,轮不到你做主。” 言罢,裴世英如鹰隼般的目光扫向姜芸。 迎着目光,姜芸指尖捏掐到泛白。 新婚那夜,他看她时,眼神也是此般……的冷漠,甚至连合卺酒都未喝,便撇下她,转身找了杨婉。 思及此处,姜芸倏地站起,强压心中火气,笑意却攀上嘴角:“老爷,是我多嘴。只是秋水过来,原也是你首肯的。” 裴世英没有应声,冷冷扫了一眼绣棚上的桃花,“我来,是告诉你,知远来信,说中秋要归家。” 姜芸一愣,笑容不减:“那正好,知远回来,也能与秋水好生叙一叙。” “叙什么?”裴世英甩袖转身,步伐已向外:“表小姐的事,待知远回来再议,你莫再自作主张。” 姜芸连忙上前一步,“老爷,夜已深,不如……”一声挽留随茶盏摇晃,千回百转,终没能传到裴世英耳边。 望着裴世英背影消失在珠帘后,姜芸褪去脸上笑意,板下脸,落座交椅上,用针尖挑过绣棚,手中忽地一颤。 一滴血从指腹滑落,溅在绣棚处的桃花上。 14.郎君为何嘴硬,但脸红? 巧月初七,乞巧节已至。 春桃一早醒来,揭开漆盒查看巧蛛,只见盒中蛛网密密匝匝,织得极是齐整。刘嬷嬷瞧了,莞尔笑道:“这是得巧啊。” 刘嬷嬷是随杨婉陪嫁来的婆子。 起初,刘嬷嬷待春桃没有好脸色,却拗不过春桃嘴甜,外加帮衬她过不少次。几番下来,刘嬷嬷心渐渐软了,如今待她如自己孙女。 春桃盖上漆盒,随口问道:“听说临安城的灯会比东京还美,花灯真的会放满整湖吗?”话到最后,声线渐缓。 可惜,奴婢只有得主子同意,采办时才能出去,哪怕能出去,也得时刻有人看着,迟点回去都得受罚。 四年来,她从未看过临安的灯会。 刘嬷嬷帮春桃理理凌乱的鬓发,“若想看,去和长公子说一说,他心肠软,定不会拒绝你。” 春桃没接话,撇撇嘴。刘嬷嬷见状,忍不住笑:“你和他闹别扭啦?我看长公子挺亲近你的,恨不得眼睛天天黏在你身上。” 亲近?春桃垂下眼睑,暗自攥紧衣袖:他对她的亲近,约莫不过是春情散作祟,药效未尽罢了。 除扰乱心智、催情外,传言吃下这药的人,会爱上第一个与之交欢的人,至死不渝、之死靡它。 刘嬷嬷以为春桃失落,轻拍她肩膀,劝道:“快去和长公子说一说,他或许乐得很呢。” 春桃摇摇头,“不了,灯会人多。”话语中带着几分婉拒,言下之意,长公子行动不便。何况,若真去了,他那眼下的模样,恐怕也不愿让旁人瞧见。 “你方便,他便方便。”刘嬷嬷笑握住她手,又放下:“罢了,还是看你自己的心意。” 刘嬷嬷走后,春桃倚在影壁门旁,透过敞开的花门,瞧见裴知春端坐在花庭。他脊背挺得笔直,正用香箸拨弄沉香。 察觉到目光,裴知春停下手,略抬眼,与她对视。他视线嵌留在她的脸上,随手在灰青釉炉里,放入一颗香丸。霎时,烟雾渐浓,火光颤悠,燃尽至黄昏。 落日熔金,月上柳梢头。 辂门外,马车已等候多时。 春桃拿了佩兰给的乞巧果后,匆匆赶到辂门。一走近车厢,骖马湿热的鼻息扑向春桃耳朵,发出阵阵嘶鸣。春桃急忙捂住耳朵,抬头一看,裴知春已掀起车帘,冷声道:“来,陪我去挑书。” 踏上马车,春桃敷衍道:“好。” 车轮辚辚,碾过青石路,颠簸不断。 春桃坐在裴知春身侧,半倚在窗沿上,默默不语。裴知春一袭白衣,高抬起下颏,脊背挺如松柏,颈部宛如鹤颈般纤长。偶尔,他用余光偷瞥她几眼,视线如膏糖般黏滞。 春桃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长公子吃乞巧果吗?” 裴知春淡淡吐出一个“不”字,“这蜜饯、糕糖,是小孩子的东西。倒是你,心性未脱,尚存童真,倒叫人颇感意外。” 春桃眉角抽动,沉默片刻,对他唤道:“郎君。” 裴知春回应:“嗯。” 春桃凑近他,拉扯他衣袖,带着几分幽怨嗔怪道:“郎君,奴婢心里,真的好难受……” 裴知春立即偏头,不经意间,唇瓣摩挲她双颊,肌理柔软细腻。瞬时,空气凝固,他眼神定住,双唇嗫动中,被塞进一颗巧果。蜜糖在舌尖化开,也……染上她指尖的余温。 咽下巧果,裴知春耳廓染上一抹霞色,“真爱得寸进尺。” 春桃笑出声:“心性未脱,尚存童真的,我看是长公——”一颗巧果迅速塞入她嘴中,随之而来的是他一声冷哼,“食不语。” 春桃只好恨恨地咽下巧果。 过会,裴知春才说:“琉璃美人灯不错。” * 车舆并未停在书肆口,而是停驻于灯市前。远处,绿水如细带般蜿蜒,穿过雕栏两侧。湖畔柳树垂枝,揉皱绿水,水波粼粼。 裴知春掀起车帘,凝视湖畔,又转头对春桃道:“我不便下车,你代我去挑书,夜晚放灯时,记得回来。”说罢,他递给她一个钱袋。 钱袋握在她手中,沉甸甸的。 灯市里,簪花女郎们巧笑倩兮,糖人、绸缎、兔子灯琳琅满目。春桃穿梭在灯市里,手捧几本书,匆匆往回走。裴知春要的书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话本,随意在一家摊位就能买齐。 春桃心里顿感无趣。 转身前往灯市口,春桃忽地听有人议论,“今夜湖畔猜灯谜头等奖者,能得美人琉璃灯一盏,那可是西域来的好货色呢!” 灯?无用之物罢了,充其量是骗骗孩童的玩意儿。 无论是赢回、买回,终归要落灰。 春桃一边想,一边抱起书卷,转身离开,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闪开!”人群中有人大声呼喊。 “快跑!!!”有人尖叫。 春桃猛地回头,只见一匹受惊的马冲向人群,踢翻摊位,踩踏着绸缎、彩灯,撕扯成碎片,惹得人群一片混乱,纷纷四散逃命。 慌乱间,马蹄声隆隆,融化春桃身子。她仿佛又回到那一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瞬间。夕阳如血,脚踩着血,浑身是血,耳边留余马急促的鼻息。 冷意从背脊蔓延至四肢,她耳边嗡嗡的响。 15.溅血点做桃花扇(?抱抱小桃?)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 天色渐渐沉下去。 春桃蹲坐在墙隅,双臂抱膝,头俯在臂弯里,胸腔起起伏伏。所幸逃马时,蹭破了点皮,并未伤到要害。至于蹲在墙隅多久,她早记不清了,只记得耳边传来马鼻声,短促、粗重,来回反复地响。 倏地,火光渐渐,映亮周围,眼前顿时清明如昼。 一双沾染泥灰的皂靴映入春桃眼帘,旁侧立着一根雕纹拐杖,杖端“笃笃”扣向地面,来回晃动。 抬起头,目光沿拐杖上移,明月高悬、灯烛荧煌间,春桃看清来者的面容——是裴知春。 他步履蹀躞,脊背塌陷下去,身形佝偻,水白衣袂上沾上黑印,显得格外单薄,手中那盏琉璃美人灯失去光泽,灯罩处溅落尘灰,几道裂纹歪歪扭扭。 春桃愣在原地,慢慢站起身,视线停滞在他战栗的双腿上。 裴知春稍作停顿,抬起苍白的脸,汗珠顺额角滚落。他反复打量春桃,“找到你了。”这句话说得极轻,轻到风一吹,刹那即逝。 风吹散他的话语,春桃却听得清清楚楚,抬袖匆忙拭去泪,慌乱道:“长公子……奴婢晚归,事出有因……”裴府规矩森严,迟归是重罪,藤条抽身,皮开肉绽是常事。她怕痛,更不想挨罚。 裴知春失笑,打断她,“还说不是孩子。”他伸出手,拂开她凌乱的鬓发,“只有孩子才会为晚归掉眼泪。”说罢,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抬手替她拭泪。 手帕刚触及春桃面颊,裴知春倏地支撑不住身子,脚下一个踉跄,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春桃连忙伸手扶住他,却被裴知春轻轻推开。他竭力撑住拐杖,稳住身形,脸上的冷汗一颗颗滚落,但终是失了平衡,身子往前一倾,手中琉璃美人灯从掌心滑落。 灯摔落在地,瞬间破碎,余烬四溅,唯一未变的是那轮明月,教人回到叁年前的元宵夜。 那时,明月洒在白衣少年郎身上,松风水月,琼枝玉树。如今乞巧之夜,明月仍在,却再照不见郎君旧时风姿,唯余病骨支离、形如枯槁。 春桃双臂环住他削瘦的背,埋入他怀中。他的头靠在她肩上,气若游丝,可仍拍拍她背,安慰道:“无事便好。”赢下美人灯后,他就听闻有马惊闹集市,见她迟迟不归,便即刻拿起备着的拐杖,一路寻来了。 纵然面子上有些难堪,白衣沾灰,一路磕磕碰碰,灯还碎在地上,可他仍是找了到她。 春桃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鼻尖发酸,哽咽道:“长公子。” ——她曾利用他。叁年前,梅园相会,那时的接近,亦是别有用心。 泪水洇湿裴知春肩膀,回道:“嗯,我在。” 今生的泪,他都愿替她擦掉。 春桃磕磕绊绊吐出一字,“郎……君。” ——她不喜欢他,而他欢喜她,也不过是春情散作祟。 一滴泪又滑落在他肩上,裴知春唤她:“小桃。” “桃桃。”裴知春又说:“我答应过的。” 她是他的责任,是他尚存于人世的凭依,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情。 泪如雨下,春桃轻唤他,“裴知春。” ——她分不清,究竟何为真情,何为假意。 裴知春只是抱她更紧了,“回府吧。” 往后的日子,不会再颠沛流离。 春桃咽回唇边的话语,低头看向支离破碎的灯。她扶住他,柔声道:“这琉璃灯,可是长公子赢来的?” 可它先前脏了,如今还碎在地上。 裴知春浅浅应一声,“嗯。”随后垂下眼帘,看向那摔裂的灯,“不重要了。” 今日乞巧,临安金吾不禁。风箫轻动,玉壶光转,亦如明月,照亮流离失所之人的归路。 * 灯市里,阿柒推着轮椅找到他们时,见裴知春狼狈的模样,险些怒火中烧,发泄所有怨气。他一边扶裴知春上轮椅,一边不住数落:“长公子,您真是越来越胡来了!” “怎么能趁我不在,如此莽撞!” 春桃连忙低头道歉,话未出口,裴知春倒先抬手摸摸鼻子,似乎有些无奈,“聒噪。” 阿柒冷哼一声,见春桃衣衫凌乱,想训斥,却终忍住,只闷声问:“长公子,那花灯还放吗?” 裴知春正襟安坐,挺直脊背,抬起下颌,神色从容,语气不容置喙:“放。”说完,他皱着眉头,掸去衣角处的灰。 雕栏外侧,湖面上漂满点点灯火,金莲灯、玉莲灯,花攒绮簇,波光流转。春桃伫立栏边,将一张迭好的纸条塞入河灯,推向湖心,目送花灯随波远去。 几步之外,裴知春的花灯坠入水中,溅起涟漪。他静望水面,默默不语。春桃侧身走近,轻声问:“长公子,你写了什么,可否告诉小桃?” 裴知春闻声回头,惜字如金道:“和你差不多。” 春桃一怔,片刻后答道:“奴婢并未许愿。”话虽如此,心底却藏着一个最寻常的心愿——诸事顺意。 裴知春抬起指节,敲向轮椅扶手,凝望远处灯火摇曳的湖面。他放缓声音,似调侃,又似呢喃:“那我便亦无愿可许。” 无忧无虑,喜乐顺遂,愿与君岁岁长相见。 _ 为谁擦泪就要纠缠不休一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