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女不普》 反派破产又瞎掉 我不认识妹喜,妹喜却认识我。妹喜说,我是楠哥推拿馆的常客。楠哥推拿馆?没印象。这名字一点都不上道儿。妹喜还说,您给过我两百块钱的小费。您忘啦?难怪说贵人多忘事。我不置可否,对妹喜的意图抱有强烈的怀疑态度。因为我破产了,当下不是攀亲戚的最佳时机。我趁着怒火还未冲上脑子,赶紧问,我已经破产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妹喜答,我可以养您。 好呀,我居然还需要一个女人来养?! 先说说我的来历吧。我,商汶雍,一个身价过亿的钻石王老五于上个月宣布破产。我从小就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我一直知道,我只是藏着,不让人轻易察觉。我从未想过改正。这正是我的独特优势。我之所以藏着,因为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四房太太,也就是古人所言的小妾,现代人所知的小三。不,是小四。我的父亲是山西人,矿老板,也就是暴发户。他的四个老婆住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在南京,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上海。父亲的大部分时间住在大老婆的家里。我是众多孩子中排名第六,也就说我是最不起眼的,也是最不受宠的。假如我过于暴露个性,那么我和我的母亲就会成为家人们群起而攻之的讨厌鬼。小老婆就该有小老婆应有的处事之道。比如践行尊卑之分的家庭规则。我从小就体会到低调行事的好处。出头鸟,让那几个长子长女当去吧。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没有亏待过任何一个子女。我可以保证。即便在叛逆时期,我想要在父亲的身上挑刺,但是丰富的物质资源总能牢牢封住我那张刻薄的嘴巴。对此,我非常感激,因为我渐渐意识自己从出生就赢在起跑线上。我省了很多与人竞技攀爬的气力和时间。而且,我感谢父亲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母亲不仅没有一技之长,还生性懦弱且多愁伤感。我母亲是一只被狼保护的绵羊。好在我的母亲不爱生事,与父亲的几位老婆还算是和平相处,因此母亲才有运气和资格过着不劳而获的富裕生活。 六个兄弟姐妹之中,只有我不爱讨父亲欢心。孩子看到许久未归的父亲如同耶稣,百年难得一次地降临于自己的住所,那种由思念引起的兴奋和快乐会使他们疯狂地想要把神拘留在凡间。可是神终究是神。父亲总有办法离开。变成一头老鹰,或是变成一条蛇。孩子只有哭的份儿。而我没有哭。我反而乐意神的离去。我讨厌父亲这种位高权重的神使我像个卑微如泥的俗人。别看我在家庭中地位低,但气性是一点都不矮。所以,我更加需要努力地隐藏我的本性。 我与母亲的关系谈不上是相依为命,因为母子之间夹着一个又一个经验丰富的保姆。我是由保姆带大的。母亲只顾着哭泣和玩乐,压根没有心情管我。说实话,我从心里讨厌母亲爱哭的性格,我也乐意母亲不管我。在目睹母亲以泪洗面的孤独夜晚,我知道泪水非但无法缓解她思念丈夫的痛苦,反而让她误以为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既然能给年过五旬的男人生下第六个私生子,那么女人必定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男人的婚姻状况。我不信母亲会傻到相信爱情这种没有回报的东西。我算是自己把自己喂养成人,直到我在陆地成为一棵最为茁壮的笋,突然被天上的神发现了。 母亲把父亲对我的发现当成是一种神圣的临幸。母亲说,我能这么幸福,都是占了你的荣光。母亲,你太傻了。父亲从来都是一个精于计算与追逐金钱的的商人。我受到提拔,成为神的左膀右臂。与此同时,我也顶替了其他兄弟姐妹应有的职位。他们受到冷落,还要仰望着我,自然感到不快。若说我对突然而来的关注毫不在乎是不可能的。正所谓近朱则赤,近墨者黑。我受到神的作用力,自觉且积极地发挥着我在生意上的作用。我不仅为父亲打点企业,还为父亲操持大家庭。几个老婆与儿女之间的矛盾随着年岁愈发的激烈,更别说,他们根本就不服我这个从不起眼的奀仔,居然能够一鸣惊人,得道升天。奀仔这个名号,是二房给我取的,意思是说我身材矮小。二房说得没错。我在小时候又矮又瘦,没有一点儿富态。比起其他兄弟姐妹,我看上去像是从贫困地区抱养而来的孤儿。这很大原因解释了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因此,母亲没少责备是我连带着让她也遭受冷落。 后来,父亲老了,权利的箭逐渐转向我这块漂亮的年轻的红色靶子。弓一拉,手一松,嗖的一声,我因为惯性而向后倒去。待我再次醒来,我幸运地成为接管家族企业的继承人。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箭头上被人抹了毒药。这个毒药是漂亮女人。我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仿佛被人下了降头。破天荒的,我违反了从小到大的生存法则,张扬地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争夺同一个女人。因为一次非同寻常且合乎时宜的车祸,我瞎了。我出局了。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一朝失足千古恨啊! 哎呀,我像是小说中那个为男女主角的爱情充当养分的反派。现在,我的哥哥与我的女人如同爱情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正在享受功德圆满的结局。我这个强取豪夺的坏角色,被正义的男主角所击败。我为你们欢呼!多年的隐忍啊,多年的羞辱啊,多年的孤独啊,多年的努力啊,都在失明那一刻付之东流。我这三十年,都白活了。为了一个女人,我什么都没有了。值得吗?我不敢思考这个问题。母亲啊,我失败了。我无颜见你啊。我糊涂啊。我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让自己密谋多年的计划都白费了!啊,母亲,我活不下去了。无用的我被你们所崇拜的神抛弃了。我被打落人间,从天上重重地摔到地下。如今的我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资本,就连沾满尘世的泥土都无法拂去。下大雨了。母亲,是您在哭泣吗?您是因为我的自满和无能而哭泣吗?还是因为我再也无法承担您的购买账单而哭泣呢?母亲,不要哭啦,儿子来世再报答您。 雨下得很大。撑伞的人类像是海洋中漂游的水母。柔软的伞状顶被大风吹得偏斜。服务员终于获得老板的批准,把醉醺醺的酒鬼给撵了出去。爱闯祸的酒鬼没钱了,自然人人厌弃。我摔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听见轮胎在水面摩擦的声音。前几天,我本想从天桥一跃而下。但是,我喝醉了,靠在承重柱边睡着了。事儿没有办成。等我醒来,手表和钱包不见了。没有钱,谁还会无偿帮助一个残疾人?我随意扫动眉毛底下那两颗中看不中用的眼轱辘,仿佛能够清晰地听见跑车发动引擎的轰鸣声。我用眼睛听,不是用眼睛看。我能想象到高贵的它们被主人呵护的样子。哎呀,它们也曾是我的最爱。但是,法院已经将它们收回。过不久,它们就会让其他不入流的车主任意地占有!它们会像委屈的妻子,控诉我是一个无法守护它们的丈夫。雨声越来越大,气压使我耳鸣。可是,即便在耳鸣的情况之下,我还是能够听清看客的笑声。他们认识我,或许不认识我。但是,他们肯定觉得我这只落魄的落水狗比起可怜,更加可笑。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明明瞎了,却比没有瞎的时候把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 一个穷女人要养一个富男人 我用双手探寻四周,似在门口促销时的招手人偶,乱晃灵活却毫无目标的四肢。妹喜察觉到我的想法,而我比她还要早的察觉出她察觉到我的想法——我在她想要搀扶我之前,敏捷地用胳膊挡住。谁都不要碰我!我早已没有任何利益可让你们谋求的了!我想这个叫妹喜的笨女人,肯定无法明白我的防御性姿势是出于保护自尊心的方式。母亲,都怪您。怪您把我的自尊心捏得过于庞大。别人的自尊是鸡心,而我的自尊是牛心。我拥有一个巨大的心脏,也拥有一个强壮的肉体。然而,我因大病一场而后又消极买醉,强健的身材与沉稳的气势都已离我远去。我丧失了引以为傲的外在和内在的优势。我不再富有,不再英俊,不再有价值。你这个叫妹喜的女人,休想骗我!我看不见妹喜撒谎时是否会脸红心跳,但是,我有脑子。我懂的判断。我从不去推拿馆,更不去低级的推拿馆。我不结识对底层人士,更不会结识对我没有价值的底层人士。我到底还是没有拆穿妹喜的谎话。因为,我觉得给对方 留下一点面子,也是一种彰显个人修养的行为。可是,我又想,我都瞎了,还要什么修养。 无论如何,我准备走了。情商极低的妹喜还是企图帮助我这个言行粗鲁的残疾人。你不要跟着我!我告诉你!既然你明白,那就快点滚吧!还有谁能帮到我呢?我求遍所有人!他们驱赶我,把我当成是害虫!我连一只蚊子都不如!蚊子起码还能决定它能飞往何处!我说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在雨中咆哮,却因为看不见,而没有找准目标。而且,我的舌头因为酒精与香烟的双重攻击,舌面上生出粗糙的苔藓与溃疡的小疮。整条舌头又笨又厚,说起话来,再怎么严厉的话都显得滑稽。我知道这个行为傻透了。但是,我只能用说话的方式来证明我是一个残缺的健全人,而不是完整的残疾人。我继续怒吼着,并且不断重复眼瞎是后天形成的!你们听仔细了,我还能说话!我不是哑了!是瞎了!不能哭啊,小商先生。现在肯定有很多人看你的笑话。你绝对不能哭,从前的你可是身价过亿的小商先生啊!我茫然地寻找发力点,结果便是更加失去平衡,让自己的身体东倒西歪。我像是一个不被父亲同意买玩具的熊孩子,半是爬行半是仰躺地在地上耍赖。我舔了舔嘴唇,咽下一啖啖带着雨水的腥甜唾沫。紧接着,我摸到冰冷的铁围栏,连忙抓住它,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这值得我骄傲吗?我垂下头时,才发现自己在之前竟是不自觉地昂起头来。我在骄傲什么?我还有骄傲的本钱吗?当下,我只感到羞耻犹如烈火将我灼烧。我爬还不行吗?我就是要爬起来。我抬起左脚,我抬起右脚,再抬起左脚,再抬起右脚。我的自尊似一袋不值钱的碎玻璃,在蹒跚行走时发出铿铿琅琅的声音。 身上的西装是我最后的遗产。它湿透了,粘着我的肌肤。我没有好好珍惜它。突然间,我的整只右胳膊烧了起来。我的身体抖了一下,以为是章鱼的触手。它是热的。不是海里的东西。它的温度穿过了冰冷的布料。妹喜?是那个叫妹喜的女人吗?你还没有走吗?我摸到了,是你的手吗?你的手为什么如此滚烫?话说回来,你抓着我做什么?你还想对我施舍你那健全人的同情心吗?你找错人了。谁要你养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有本质的区别!我没有把这番心里话道出,因为我需要一个问路人。我用着冷静且庄重的口吻,问道。 “小姐,请问你知道天桥往哪儿走吗?” “你干嘛去?” “自杀。” 妹喜把我的胳膊抓得有点疼。我不禁好奇她的力量和温度从何而来。 “为什么要自杀?” 我听得出她的惊讶与困惑。我反问道。 “你也是瞎子吗?” “不是呀。” “那你应该睁开眼睛呢,看清我糟糕的处境!我破产了,女人跑了,眼睛也瞎了。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你怎么就一无所有了?你还有一条命。再说了,我可以养你。”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大老婆在听见我母亲的背景时,那张又惊又喜,又嘲又讽,又哭又笑的表情。我被慌张的母亲牵到门外,还能听见她那大声的讥笑。我不由地也跟着讥笑起来。 “你养我?我很贵的。你买不起。” 亲爱的妈妈,我已经沦落到卖身的地步啦。 “你还没掏我的裤兜子,怎么就知道我买不起啦?你只要敢卖,我就敢买。” “小姐,请问你知道天桥往哪儿走吗?” “我不告诉你。” “小姐,请问你知道天桥往哪儿走吗?” “你是复读机呀?好啦,好啦,我带你去。” 妹喜把我从栏杆撕下,就像撕下一块被人嚼过的口香糖。她把我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扛走。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有多么可笑。不过现在,我不想计较这些了。我都要死了。那些羞愧,那些侮辱,那些不屑,那些嘲讽,都是活人的事情。我算是一个半死的人啦。管不啦,我管不啦。 妹喜没有撑伞。她需要用双手扛起我这个累赘。我们走在大雨中,谁都没有怨言。等了几个红绿灯,又经过几个街口,我们来到一段楼梯前。我不由高兴起来,因为我知道天桥到了。只要踩上阶梯,到达最高处,然后顺着栏杆,跨出右脚,我的痛苦就会结束啦。我难言兴奋地问道。 “到了吗?” “到了。” “谢谢你。可惜我没有钱,不然,我会给你一笔报酬。” “啊呀,举手之劳啦。” 妹喜忽然笑了起来,好像一串炮仗在我耳边。谈不上好听,只能说是喜庆。我忽视她莫名其妙的笑意,准备执行我的计划。但是,我感觉到手腕上有东西在牵制着我。妹喜的一句话,解开了我的疑惑。 “绑住了。” 我愣住,问道。 “绑住了什么?” “这个呀。” “我看不见!你这个傻瓜!你到底绑住了什么?” “噢,我忘了。我把我们俩的手绑在一起了。待会儿,你要是跳下去,我也跟着玩完儿。” 我立即明白在奔赴刑场的一路上,这个女人都在对我做些什么事情了!我气坏了,朝着自认为是妹喜所在方向吼道。 “你是一个可恶至极又不知廉耻的女人!是你让我死不了,是你再次毁了我!” 因为计划失败,我像个得不到爱的孩子,在地上哀嚎。失去了眼睛的同时,我也失去了荣辱观。成年男人做出了一系列破坏社会与集体安全的不良行为,比如喝醉了,席地而睡;比如喝多了,当街呕吐;比如想喝了,赖在酒吧。还有故意挑事,与人争执,平白无故地给他人找麻烦。我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没有健全的人格和认知,所以不懂荣辱所带来的的痛苦。我的人生都毁了,还要个屁荣辱观!我对自己,对所有人,没有任何需要我履行的义务与责任。谁能强制一个孩子遵守社会规则呢?我根本就不懂呀! 雨停了,我可以感觉得到。因为我的哭声比雨声还要响亮。我那与年龄不符的奇怪行为也许会把路人吓得跑走,也许会让路人对我投来好奇与鄙视。但是,我不管。我就是要做个疯子。想要一了百了、却又无法一了百了的事实使我更加坚定了成为疯子的想法。我哭了很久,具体不知多久,以为妹喜走了。走吧,走吧,都走吧。我再也不求你们任何人。我可以靠我自己完成自杀这项伟大的事业。母亲,我要走了。下辈子,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加聪明,更加绝情!我不会再因为女人而吃亏!我站起来,扶着栏杆,下意识扭了扭手腕,随即又躺在地上哀嚎起来。 妹喜压根就没走。她从始至终都在我的身边,看我的笑话。 妹喜像是女战士把我这块战利品给扛回家 我像是战利品,被女勇士扛回窝里。坦白说,我之所以没有反抗,很大原因是因为我没有感受到妹喜的恶意。如果,她想要我的器官,那么拐子婆应该把流浪汉给迷晕,好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她的身后,应该还要有负责手术与分销的成员。她的口音,似来到上海漂泊的北方人。听她的口吻,似小学肄业的贫困地区的人。总而言之,她的言行举止都透露着淳朴的本质。简单来说,就是那种认知低下,思维简单,四肢发达,双商皆无的普通人。妹喜说养我,说不定是认真。这种人最容易认真了。 醉意上脑,我不知怎么就躺到妹喜的床上。我轻翕鼻翼,闻到一股奇特的异香。是卤肉的味道。好香。我饿了。我要吃饭。我决定吃饱再去自杀。我愤恨地呐喊道。 “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我的声音如同一道伽马射线,使一块狭小的物体从内而外地振动起来。一圈圈声波有规律地在四周散开。我暗自计算,得出房子的大小不超过二十平米。外边的世界无边无际,而妹喜的家却是一个鸟笼。合理啊。妹喜是底层人士。她还能住在什么好地方呢。高人一等的愉悦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随后,我想了想,得意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这儿又窄又小,说不定是手术房。我努力地吸啊吸,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没有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要不,我还是出去继续流浪吧。我坐起身,难掩仓皇地用手探索四周,企图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此地。但是,我连门都没有摸到,妹喜就发现我了。 “你干嘛去?” 我强装镇定,答道。 “我不打算自杀了,谢谢你的帮助。天色不早了,我想我该走了。” 妹喜觉得奇怪。一个瞎子看得到什么天色吗?她连忙抓住男人的胳膊,说道。 “你走啥呀?不是你吵着喊着要吃饭的嘛?我都把饭热好了。哎呀,你别走呀。我说了养你,就是会养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也是君子好吧。” 我逃了没有多远,就被女战士逮了回去。妹喜把我按在椅子上,卤肉的香味越发具有攻击性地包围我的鼻腔。我一生之中,品尝过许多人为我专门烹饪的菜肴,但是,唯独没有这道卤肉饭来的美味。这猪油裹着大米,大米裹着生抽,生抽又裹着猪油。最重要的,是后劲十足的葱花。经过妹喜之手的米油肉菜,仿佛添了让人上瘾的罂粟。毒品的克数很少,却足够影响味蕾。有毒就有毒吧。大不了做个饱死鬼。我本来还持着着端庄的用餐礼仪,可是我越吃越起劲,越吃越忙碌,恨不得把碗也嚼碎。我放下碗筷,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感受整颗脑袋逐渐发热的过程。我吃那么急做什么?又没有人和我抢。我一边开导自己,一边害臊起来。妹喜没有拆穿我的窘迫。她依旧只手托腮,用着柔情又痴迷的眼神观察我,说道。 “还有一碗苦瓜汤,清热解毒,对身体好。” 我轻抿湿润的嘴唇,说道。 “我没有钱付给你。” “我不要钱。” “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是所有人做事都是奔着好处去做的。我就喜欢吃亏,不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有人喜欢吃屎,我都管不着。我是商人,精于计算,对合同的金额数字和人类的利用价值有着天生的高度敏感。我粗略地估算一下,气馁地说道。 “如果你不是贩卖器官的团伙,那么你在我身上讨不到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 妹喜十分惊愕地发出又尖又利的声音,解释道。 “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啊!我从小到大可没做过一件坏事!你不能冤枉我!这里是我家,不是什么手术房。你再闻仔细一些,我家可没有人血味。我爹不让我做坏事,我也不喜欢做坏事。我爹要是知道我在外面干亏心事,他铁定会拿扫帚揍我!我见过他揍人,可吓人了。我不想挨揍,所以,你不能随便冤枉我。这种话,下次,你不许再说了。” 越是平凡的人,越是在乎名誉。而我在商业性的竞技比赛中,做过很多损害名誉的亏心事。我同样会被良心谴责。但是,钱挣得越多,良心亏得越少。良心亏得越少,钱挣得越多。良心就是这样被自己败光的。我对于妹喜这般看重名誉而显得有些神经质的行为表示不齿。你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只会被无情的社会吃得连渣都不剩。活该你被剥削。我全然不知脸上的变化正被妹喜看个一清二楚。 吃入苦瓜的第一口,我便纳闷起来。苦瓜怎么会是甜的呢?它应该是苦的。它一定要是苦的,就和现在我的一样苦。你这个深受厨艺之神眷顾的女人,你怎能轻易改变物质原本的属性呢?它该是苦的,就是苦的;它该是甜的,就是甜的;它该是辣的,就是辣的;它该是酸的,就是酸的。它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然,它变得不像它自己,那不就白活了?我把汤喝个精光,宛如世界级美食家似地批评道。 “苦瓜像甜瓜。它被你毁了。” 妹喜不明所以地嘟囔道。 “你不是吃完了吗?我怎么就毁了呀。” “我吃完,是因为我不能浪费粮食。我是个有教养的人,你明白吗?算了,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明白,明白,我明白啦!” 我们沉默着。我不说话,妹喜也不说话。为什么?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于是乎,我开始思考,思考自己的未来,思考卤肉饭的做法,思考鸟笼的样子,思考下次还能吃到什么,思考今晚睡在哪儿,思考妹喜会不会养我,思考母亲的处境,思考父亲的无情,思考兄弟姐妹的歹毒,思考车祸时的场景,思考医生在宣告我的视网神经坏死那一板一眼的语气……人就是这样的,吃了一顿饱饭,就突然不想死了。活着吧,活着吧。不是有个女人说要养我吗?我灵机一动,喊了一声女人的名字。 “妹喜。” 被点名的女人像是一个爱开小差的女学生,完全没有料到男老师会提问自己。她又慌张又欢喜地连声答道。 “诶,诶,我在呢,在呢。咋啦?咋啦?” “你真的想要养我吗?” 妹喜嘴巴紧闭。害羞了。因为看不见,所以我的期待在等待回应的过程中逐渐消亡。你不说话,就是不愿意的意思啰?母亲,我还是不懂得吸取教训。我前脚被那个女人欺骗,后脚又被这个女人欺骗。我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呵,商汶雍呀商汶雍,你真笨呐,居然会相信一个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的陌生女人。我猛地站起身,椅子随之向后倒去。我深吸一口气,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你,你,你,全都是可恶的骗子!” 我决定卖给妹喜并且爬上妹喜的床 放完狠话,我就想逃。我能逃去哪儿呢?餐桌底下,还是在地上刨个洞?不管了。摔死我。就干脆摔死我。我必须完成这场愤怒的戏码。我顺着桌沿,探出两手,如同健全人在黑夜中摸索一条可行的道路。唯一不同的是,我的黑夜是白天,我的白天是黑夜。我拼命地撑开上下两张眼睑,把瞳孔无限地向外凸出,好像如此,我就能看见。用不了多久,我因为用力过猛,眼睛开始流泪。餐桌是我用来确定坐标的原点。我走得很慢,手才刚刚离开桌子的一角。现在,我没有任何支撑物。我需要独自前行。商汶雍,不管多久,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你的怒火还没有消呢!遽然间,我好像被捆住了。我的腰上多了一对结实的胳膊。我一动不动,不愿承认一个女人的拥抱是何其有魄力。前所未有的体验。我竟然有些享受。妹喜揽住我的腰,半是哀求,半是撒娇地喊道。 “哎呀,不走嘛,你不要走嘛!我养你!我养你嘞!” 我抓住妹喜的手腕,试图扯开她的禁锢。其实,我没有多么使劲,因为我的精力都放在感受女人的身体上了。妹喜的触感,使我想起肉质鲜嫩的鱼滑。它的肉是经过千锤百炼地手工搥打出来的。所以,它是怎么出现在一个人类女性身上的呢?我的脑海中,妹喜的形象是一条通体雪白的金龙鱼。妹喜发觉男人没有动静,于是惊喜地问道。 “你不走啦?” 我完全有能力挣脱女人的束缚。但是,我想让妹喜自主放开。因为,我知道妹喜会尽可能地延长占我便宜的机会。还是那句话,敌不动,我不动。我把目光偏向左边,这是我在没瞎的时候所形成的习惯。我在思考,在斟酌,在考量。经过快速的研判,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梁妹喜,我决定把自己卖给你。” 不知为何,我说这话,竟会感到自豪。我能卖,就意味着我还有价值。我没有输。我还能靠身体挣钱啊。在妹喜听来,男人的话是一种变向的情话。妹喜转到我的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脸庞,并用指腹轻抚着我的右眼角,说道。 “我听老人说,有泪痣的人,是因为前世哭的太多了。但是在今世,我不会让你哭的。哎呀,你哭什么呀?有这么感动吗?不过也对,要是有男人说要养我,我也会开心得哭起来。商先生,你的后半生有着落啦。” 我的眼神涣散,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看去,而谁又是我该看的。我完全没有把妹喜的话放在心上。妹喜的幸福是天真的,是平凡的,是愚昧的。我说她天真,是因为她居然相信爱情这种东西!我说她平凡,是因为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对爱情有着天生的迷信。我说她愚昧,是因为她渴望去爱,更渴望被爱。没有什么比爱情更加糟糕的东西了!妹喜把我的眼泪当成是喜极而泣,殊不知我是在哀悼自己的人生。 我屈辱地成为了妹喜的男人,也就是女人的附属物。成为附属物的第一步,是顺从。浴室像是竖起来的棺材。空间很窄,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我平静地接受妹喜把我那渺小的尊严给一件件褪去。我站在喷出热水的花洒下,如同我的性器一般死气沉沉。我听见妹喜用手搓某种黏液的声音。咕叽咕叽。是沐浴露的声音吧。我忍不住打了冷颤。妹喜忽然严肃地说,明天,我带你去找冯大夫。你没意见吧?我没有心情回答。在我丢掉盲杖之后,去哪儿都要摔上七八次。不是脚趾磕到门框,就是侧腰撞在铁栏杆。最严重的一次,我掉进一个正在施工的沙坑,在里面待了一个晚上。我的身上有很多自虐性的淤痕。多数情况,我明知前方有障碍物,可我偏偏要笑着冲过去。身体再疼,也没有我的眼睛 疼。只有这样,我内心真正的痛苦才能消解半分。 离开浴室,我如同脱离子宫的婴儿,身上裹满了温热的羊水。妹喜用一张粗糙的宽大的毛巾为我擦拭身体。我驮着背,缩着肩,垂着头,似一根凉透的干瘪的油条,在妹喜的手中的毛巾里滚来滚去。我瘦了很多。肌肉软了,骨头却还硬着。我应该没有以前那般好看了。妹喜对我难道还有非分之想吗?夜深了,我和妹喜睡在凉席上,台式风扇呼呼吹着。梁妹喜,你还在等什么?快把我拆吃入腹吧!踏出棺材的那一刻起,我是肉身洁净的新生儿。而接生我的女人是妹喜。指甲缝里的黑垢,头发里的跳蚤,后背的油脂,酸臭的腋下,腥臊的下体,妹喜宛如忠诚的修女,满含虔诚地为她的上帝净身。我已经焕然一新啦,你还在忍耐什么?我听见女人的呻吟夹杂在高速旋转的扇叶中。 “快点办正事。” 妹喜对我唐突的要求发出了疑问。 “啥?” “做爱。” “这么快吗?” “你不想要?” 我的语气难掩嘲讽。想要就要呗。躲躲藏藏做什么?我既然要卖,肯定要有人买。我立即把平角裤扒到大腿上。我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内裤。妹喜本想让我穿她的睡衣,可是我非要妹喜出门买新的男士内裤。否则,我宁愿裸体。我对着自己那软趴趴的肉坨又是揉又是搓,没过多久,我握着坚硬的旗帜晃了晃,说道。 “快点,坐上来。” “我不干,我害怕。” “怕什么?是你要吃了我,又不是我要吃了你。” “我还不想吃你。” “我就要你吃。快点坐上来。” “我是处女。” 我犹豫片刻,说道。 “今天之后就不是了。” 男妓的态度如此强求,全是为女嫖客着想。我催促着妹喜,妹喜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便被强迫着地坐在我的跨上。我非要挤进妹喜的身体里,所以疼得皱紧眉头。疼归疼,我还听见奇怪的声音。我的胸口似有几颗珍珠砸过。是妹喜在哭。你有什么好哭的?占便宜的可是你呀。我一边聆听妹喜的啜泣,一边有节奏地动腰。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腰软了。妹喜叉开腿,像只青蛙,趴在我的身上。她那轻快的吟唱慢慢渗透进我的胸腔。我的整颗心脏不受控地振动起来。结束的时候,妹喜想亲我,但是我恰好把头一偏,躲了过去。我感受到下巴的热度,平静地命令道。 “不许亲我。” 妹喜失落地翻身下去,躺在我的身边。刚做完运动,我的背黏糊糊的。肉和汗都夹在一排排细密的竹缝里。我有点不高兴地说道。 “喂,你还没给钱。” 过了一会儿,妹喜问道。 “你要多少钱?” “两百块。” 年老的单人木床悠长地发出嘎吱的声音。接着,我听见窸窸窣窣,不禁紧张起来。是钞票在摩擦。妹喜把钱塞到我的手中。我仔细地摸着纸钞上微微突起的纹路。确定是真钞之后,我笑了起来。因为钞票让我感到安心。可是不久,我的手指说这钱有些不对劲。我把钱紧紧地攥在手中,说道。 “你给多了一张。” “不多,你都收着。” “你总共给了我多少钱?” “两百五十块钱。” “你在侮辱我。” “没有呢,没有呢。那多出来的五十块是你的辛苦费。” 我一点都不辛苦。辛苦的是妹喜。我知道自己是在强买强卖。妹喜的初夜,粗鲁又快速。她的男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妹喜从卖烧饼到托儿所幼师,从托儿所幼师到 同床共枕的第一个晚上,妹喜就和我坦白了她的谎言。我早就知道她在说谎。这种女人最不会撒谎,也最不敢撒谎。什么推拿馆,什么小费,全都是妹喜为了把我骗我回家的借口。但是,妹喜所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她要养我,貌似是真的。 梁妹喜,山西人。亲娘死的早,便由舅舅抚养。小学毕业之后,第一份工作是跟着舅舅卖烧饼,第二份工作是托儿所幼师,第三份工作是发廊的洗头小妹,第四份工作是布衣厂的流水线工人,第五份工作是小旅行社的导游。老家没有多少产业开发,也就没有多少经济来源。但是,穷有穷的好处。妹喜的老家有很多无人问津的庙宇,而庙宇里面还完整地存放着当年未被侵略的古代造像。妹喜的舅舅在年轻时是做泥瓦工的。时而帮政府修庙,时而帮村民修房。姐姐死了,弟弟自然要带着侄女讨生活。所以,妹喜从小跟着舅舅见识过各个不同时代修建的大庙小庙。有的时候,政府给的钱不够。整个施工团队就要在庙里吃饭睡觉。一群工友睡在草席上,妹喜也不例外。她一边听着舅舅讲述鬼神志怪,一边看着横梁上的满天神佛。正是因为这些面目慈悲与凶神恶煞的造像,使妹喜对于是非善恶有着格外强烈的约束之心。因为熟知当地的环境,妹喜在成为导游之后,借着丰富精彩的口才获得外地旅客的一致好评。 妹喜本以为可以把这份工作干一辈子。但是两年不到,妹喜就被开除了。只因她在茶水间给性骚扰自己的男主管一个响亮的巴掌。妹喜忍了大半年。一个个女同事接着走,魔爪最终落到她的屁股上。妹喜迟迟不肯离职,还不是因为那颇丰的提成。导游是妹喜从事所有工种之中赚得最多的。不,不是赚,而是挣。赚,意味着轻松;挣,意味着辛苦。穷人是挣钱。富人是赚钱。老家没有多少工资高的工作,妹喜也从未想过离开老家。更何况,嫁妆还没有攒好呢。她从小的梦想,就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如果不是妹喜被逼急了,她或许还能再攒多几个月的钱。 被开除的半个多月,妹喜一直在找工作。小县城没有多少资源可提供给失业者。她东找西找,找得在路边哭了起来。哭完之后,她失落地走在街上,无意看见一副巨大的海报挂在红砖平房的墙上。海报上有四个显眼的“大爱无疆”宣传字与一位年轻帅哥的上半身特写。哟吼,完啦。妹喜对海报上的男人一见钟情啦。什么是爱?爱就是义无反顾。妹喜给舅舅留下一封手写信和一张银行卡,然后半夜款上包袱,乘上离家的火车。没错,那个帅哥就是我。我的出现,恰好给了妹喜离开老家这块坟墓的勇气。妹喜要出去闯荡啦。这里,我向各位解释一下:商家早在六年前就已在全国开展慈善事业,比如修缮历史古迹,建设山区公路,援助贫苦学生等等。我的计划一直不被家里人认可。他们认定慈善是没有实业来得利润率高。因此,他们没少说我虚伪。没错,我确实是有目的性地做好事。一是为了拉拢政府资源,二是为了积攒我的个人名誉。但是,君子论迹不论心。钱,我可是真金白银地花出去了的!这就解释了妹喜为什么会看到我在海报上。妹喜所在的村里有我个人提供部分资金建设的高中。至于妹喜为什么会来上海,是因为百度说,商家的总公司移至上海,而我成为父亲的代理人之后,会更加频繁地呆在上海。所以,她快马加鞭地赶去上海。她认定了上海这座人潮汹涌的快节奏都市,有能力孕育出她所追求的爱情。我对妹喜这潦草的人生决定感到不可思议。一个女人千里迢迢地从家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竟是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她连这个男人的详细身份都是从遍布谎言的互联网上了解的。我忍住惊讶,忍住困惑,继续聆听妹喜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讲述后来的故事。 今年,是妹喜沪漂的三年。妹喜从未想过来上海。她知道自己没本事,而上海又是一座群英荟萃之地。不是她这种底层技术型人才该呆的地儿。然而,姻缘可不是那么容易解释的。妹喜来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是理发师。可是,她干了一周,就跑路了。原因,是她发现发廊不仅要卖手艺,还要卖身体。发廊的后面,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隔着。前面看似正规剪头发的,其实是给后面的生意打掩护。当然,妹喜靠着胆量,顺利地向女店长要到了属于自己那份三百五十块钱的工资。既然没了工作,她就去卖烧饼。就算不卖烧饼,她还有好几门手艺能养活自己呢。梁妹喜,可是一个从小就会自食其力的女人。她租着五百块钱的地下室,每日骑着单车驮着泡沫箱,走街串巷地、风雨无阻地、百折不挠地卖烧饼。为了使故事更加生动形象,讲故事的妹喜突然大声地吆喝起来:卖烧饼啰!又香又酥的烧饼啰!五元两个的烧饼啰!她每日必经的路线,是一个三线贸易商城。她站在巨大的电子屏幕之下,仰望着不同的广告推销产品,然后等待屏幕切换至中午十二点钟的娱乐采访。她在等什么?她在等我出现。这个商城格外偏爱我。隔三差五,它就会把我这位投资商拉出来给路人欣赏。大约过了的大半年,广告部收到多封匿名投诉,才终于肯撤下每日的轮播。因为一个采访,妹喜坚信自己没有爱错人。她喜欢我不俗的谈吐,喜欢我英俊的模样,喜欢我谦逊的态度。妹喜特别想我的时候,便会来到总公司的楼下,假装成一名毫无目的性的路人,来回往复地在大厅门口走来走去。她离我最近的一次,是远距离地看见我带着女友从豪车下来。她爱我,但是从未想过和我发生些什么——如果没有瞎,那么在走进卧室的那一刻起,我就会看见床尾的墙上贴满了许多与我有关的剪报。如果妹喜没有和我坦白,那么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到底摊上了怎样一个心思缜密且情感深沉的女人!我感到惊悚,感到兴奋,又感到震惊地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难道,你又是百度的?” “其实,我知道你发生那些事情之后,就在很多论坛,像是微博这些地方搜你的消息。发帖子的人都说你在某某酒吧,或是某某酒店。所以,我固定在这些地方一间一间地找,大概找了大半个月,直到最新的帖子里,有一张你在公园的长椅上睡觉的偷拍照。然后,我专门在附近的酒吧守株待兔……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缘分。商汶雍,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是不会被老天爷放弃的。反正,我是不会放弃你的。我虽然没法儿让你过上像以前那样富贵的日子,但是,我起码不会饿着你。我们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对我好?我凭什么让你对我好?梁妹喜,你是我见过最傻最笨的女人。我觉得我又硬了。假如不再来一次,那就枉费妹喜的告白。我伸出左手,摸到妹喜的背。她的背汗涔涔的,似融化的雪人。我顺着方向,由上至下地抹了几下。妹喜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向我靠近,我向她靠近。我们不熟练地抱在一起。接着,我抬起她的大腿,从侧边再次挤入她的身体。她嘤咛一声,像只乖顺的猫儿缩在我的怀中。 这一次,我对妹喜格外温柔。我闻到她的发顶有一股低级的香精味。和我在浴室洗澡时闻到的味道一样。叫什么名字来着?噢,柠檬味。商汶雍啊商汶雍,也就半天时间,你就全然接受这无意沾到身上都显得有失身分的气味啦。我们似两块滑溜溜的肥皂,相互磨蹭,相互揉搓,丝毫不在乎黏腻的触感。我们反倒很是喜欢!我捋顺她散开的头发,犹如抚摸猫儿的脑袋。她感到舒服的时候,不是咕噜咕噜,而是哼哼唧唧。妹喜的发质偏硬偏粗。一条发丝捻在指尖,我摸着弯弯曲曲,并不平整顺滑,似乎是烫发受损导致的。哼,你还挺潮流的嘛。妹喜像是那些早早辍学的未成年,为了追求所谓社会的认同感,随便走进一家发廊,染了个一百块钱的黄毛。然而,染完之后,因为工作忙碌与经济拮据,所以缺乏个人形象的管理。我能想象得到妹喜平日的洗护装备,只有舒肤佳,飘柔和蜂花。妹喜说不定连洗面奶都是用的肥皂。唔,完全符合“意识决定物质”的原则。 妹喜,妹喜,梁妹喜。我默念女人的名字,忍不住使劲。妹喜啊啊叫起来,想要把我推开。可是,我把她搂得很紧。我甚至想让她死在我怀里。我无视她的求饶,无比顽固地凿她的柔软之地。她很快就放弃挣扎,宛如一条黏糊糊的蛞蝓在我的身上蠕动。她分泌出来的黏液洒在我的身上,大幅增加了两具身体摩擦的润滑度。妹喜开始哭泣。她的哭声绵长又哀怨,好像在怪我把她弄得太舒服了。梁妹喜,这就是男人天生的本领啊。我哼哧哼哧地干,最终把我们一同送上巅峰。身心恢复平静之时,我抱着妹喜,让她的头贴近我的胸膛,轻声问道。 “我不爱你,你知道吗?” 妹喜闭上眼睛,悄声答道。 “我知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好了,说说现在的你吧。”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我现在呢,在为楠哥干活。在他手下做推拿师。楠哥,是我的老板。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下次带你去认识认识。我每个月有两千五的底薪加抽成。具体多少钱,我没有细算。总之,楠哥不会亏待我们的。唔,还有,我是推拿馆的金牌手。有客人要是想找我,有时还得专门预约呢。不止黄花街的街坊会找我推拿,还有金花和银花。我认识很多人,而且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样子。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呀……” 前女友何晴 次日,倘若不是妹喜的一通电话把我叫醒,那么我可能会睡到下午。失明之后,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我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困了,我就睡;累了,我还是睡。妹喜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方便我伸手就能摸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一份简易的午饭所带来的满足感。糙米饭很香,很糯。吃着像是高压锅压过的。这就解释了我在梦中听到的声音。那是气阀在抖动。一点腌木瓜丝的配菜又脆又爽,既有木瓜的清甜,又有酱油的咸香。还有一个咸甜口的豉油鸡腿,酱汁充分地腌进肉里,既不会柴,又有口感。妹喜,你还真懂得抓住男人的胃。 吃完早饭,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盲人的娱乐活动多数是沉默,思考与发呆。我是后天致盲的。我拥有过这个世界,却又失去这个世界。这样的差别,使我比先天盲人还要不适应盲人的生活模式。我知道红橙黄绿青蓝是什么样的,我知道汽车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我知道鲜花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大海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小狗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乳房是什么样的,我知道目光是什么样的,我知道权力是怎么样的,我知道怨恨是怎么样的……我扭了扭腰,听见床在痛苦地叫唤。这床,是二十年前的老式木床。没有多少螺丝和横木,好比六张椅子拼在一起。我庆幸昨天没有把床弄散架。我不自觉笑了起来。忽有一阵凉风拂过我的后背。我颇为惊奇地转过身去,然后伸手探寻,摸到一根根细长的杆子。噢,这好像是铁做的手动的风撑。原来床的旁边有一扇老式的锈红色窗户。我爬上床,趴在窗边,把鼻子贴在窗户上。我抚摸玻璃的纹路,嗅闻铁框的味道,用鼻子去观察这个崭新的世界。 何晴是我的初恋,我也是何晴的初恋。我们是大学时期的同班同学。她很漂亮,很聪明,很骄傲。不过,她的家庭情况不太好。她是前妻的女儿。父亲与继母更喜欢毫无攻击性的小女儿。何晴是生在羊群里的母狼。她天性食肉,性格独立,过于好强得不好相处。大学里,没少想入非非的男同学企图霸占这位高岭之花。我和他们不同。我知道何晴的名号,却对何晴没有兴趣。那我是怎么和她认识的呢?我想想……噢,是在一场由学生组织的舞会上,我替何晴挡了一杯香槟。对天发誓,当时的我绝对没有任何英雄救美的意图。我纯粹是行绅士之礼罢了。之后,我和她,和言情小说一贯的套路一样:男配角与女主角相爱,却因彼此家庭的阻拦,最终只能忍痛分手。 何晴进入商家的公司工作,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公司内派有不少我的人)。我并没有感到惊诧或是惊喜。我甚至没有想过叙旧。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何晴的到来,不是一件好事。我还为此忧虑了几天。眼见大计将成,我不可能不忧虑呀。我永远会把利益的抽屉稳妥地放在情爱的上面。为了消除这份若隐若现的忧虑,在一次线上的项目汇报,我沉默地坐在电脑屏幕前旁听。镜头的畸角没有削弱何晴的美貌。她变成熟了,浑身都散发了智与美的魅力。在她读书时期,许多男人已预见她可以靠自己闯出一片名堂。所以,男人们才会想要得到她,诋毁她,摧残她。我不断地把过去与现在搅浑在一起,尝试让坚硬的心脏再次跳动。动啊,你给老子动一下啊。哈啊,朦胧的初恋最终糊成一锅寡淡的汤。那么,我是为什么加入追逐何晴的爱情竞技游戏中的呢?啊,对。我发现自己的大哥在里头。啊,对,对。是因为我争强好胜。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带我到大家庭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我的地位。当时,所有人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讶异。他们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捕捉到我崛起的痕迹。我在整个家庭里的话语权变多了。这是父亲赐予我的奖赏。我不仅出类拔萃,我还是所有孩子中最像父亲的爱宠。有灵性,又听话。我知道你们鄙视我是食物链最为低贱的身份。怎么,是我就不行吗?我隐忍多年,就是在等一个时机与你们一较高下!你们说我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奀仔,我忍。但是,你们说母亲是大字不识的蠢妇人,我绝不忍!你们以为我年纪小,听不懂你们的冷嘲热讽吗?我可是生在你们对彼此仇恨的荆棘之中的顽石!我会要你们好看的!我受到神的宠幸是有预谋的。这条艰辛的生存之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幸运。什么与世无争,什么清心寡欲,什么淡泊名利,都是我的伪装。哥哥姐姐们啊,你们太掉以轻心啦。你们怎能轻易让我抓到把柄呢?我当然会把你们逐一逐一驱离至神殿之外。只可惜,我本该把你们一击致命的。何晴的倒戈,使我的计划成了笑话。本应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计划失败了。诅咒失效,我被反噬。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如果我还有眼睛,那么我一定能杀回去。没有如果,没有如果。 屋外有动静。是门锁与钥匙交合的声音。妹喜回来啰。我迅速躺到床上,侧身背对门口。我有点紧张地倾听那缓慢且沉重的脚步。妹喜不轻。昨天,我用双手亲自为她测量三围。她的肩膀,胳膊,手臂,大腿和肚子都有丰厚的脂肪。柔嫩且有弹性。仔细摸摸,还能感受到脂肪包裹住的肌肉。她是个干苦活出身的女人。而现今,她依旧没有摆脱命运。就在天晚上,妹喜还行高兴地说她在推拿馆帮了很多残疾人。奉献使她快乐啊。梁妹喜,你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蠢家伙。你被那个叫楠哥的老板占大便宜啦。你一人多职。是前台,是推拿师,还是食堂的打饭阿姨。什么苦的,什么累的,什么重的,都给你这个看得见的人来干。两千来块钱,干着一万块钱的工作。真是个缺心眼的傻货。显而易见的,妹喜是受到老一辈意识的洗脑、无条件相信勤劳致富的女人。她那变形的手指和粗糙的皮肤,就是她履行人生原则的证据。我忍不住嗤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呀?” 妹喜来到床边,轻抚我的肩膀。我朝墙壁靠近,她的手识趣地离开。 “小猪,起来吧,太阳晒屁股啦。哎呀,你把早饭吃完啦。这么乖的嘛。我给你带了午饭。凉皮和肉夹馍。我放在床头柜上,你起来吃点吧。” 妹喜见我没有反应,于是离开了卧室。这个房子,这张床,都是她的。但是,她好心让出来,我却感到不快。我觉得我被羞辱了。你是因为觉得我是弱者,所以才会如此慷慨。你应该把你那多余的善心施舍给别人。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心。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心。昨天夜里,我就靠自己挣了两百五十块钱。虽然名头不好听,但那也是钱呀。有了钱,我就能报仇。对,我必须报仇。我还要吃饱,养好身体,重返商家。我迟早回去把你们大卸八块! 说是要报仇,但实际上,我连这个鸟笼都走不出去。我贴着墙壁,独自在屋里摸索,走得异常缓慢且谨慎。这里是桌子,那里是椅子。这里放瓶子,那里有罐子。这里不能走,那里不好走。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那些极易让盲人受伤的边边角角,都被妹喜贴上了两层泡沫。我在厨房,客厅,阳台和卧室巡回了好几遍。就当我以为记住迷宫的路线时,我却被脚下的门槛绊倒。咚的一声,我的膝盖磕在瓷砖上。我不疼,我只是愤怒。我怒吼,我捶地,我痛哭。我的智慧是局限于看得见的时候。现在,我瞎了,也就变蠢了。你们剥夺了我的眼睛,也剥夺了我的智慧!我还能怎样报仇!我已经没有资本了! 要不,死了算了。情人的离去,亲人的陷害,身体的缺陷,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懦弱,都让我感到孤立无援。谁还能帮我呢?我突然想起妹喜。我从冷冰冰的地板上爬起身,然后按照脑中设计的地图,慢腾腾地回到我的安全地带——妹喜的床。我睡在外侧,妹喜睡过的位置。我侧躺着,嗅到枕头上淡淡的柠檬香波。我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在妹喜体内横冲直撞的快感。我伤害了妹喜。我知道的。妹喜也知道的。我是不是很坏?那就对了。我巴不得妹喜把我扔出家门。可是,妹喜偏偏让我有了生的希望。我有点恨她。因为希望意味着失望。我不想再摔多几次。我把手伸进竹枕下,摸出三张钞票。我还要挣多少个两百五十块钱,才能重整旗鼓?一百个,一千个,还是一亿个?我能否用这些钱去换我的眼睛呢?我不和你们斗了,行不行?我只求你们把眼睛还给我,行不行? 中医冯大夫 在好吃懒做的时光里,我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睡觉上。我没事做,也不想做。睡觉是我最爱的娱乐活动。只要睡着了,我的脑子就会停止运转。我什么都想不了,也就不会痛苦了。实在睡不着了,我就摸钱,数钱,然后藏钱。我每从妹喜那儿收到报酬,就会更换不同的藏匿点。我不想让妹喜发现我的资金所在地。像是夹在床板里啦,塞在袜子里啦,埋进花盆里啦,我都做过。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怕她会偷钱。你们说我小人就小人吧。我总得为自己着想。假如妹喜要把我赶出去,我起码要在临死之前买点酒喝。 经过这些天的劳作,我已经攒到两千块了。妹喜没有主动过,反倒是我太心急。我不分时机、不分地点地和妹喜做爱。只要逮到妹喜,我们就做爱。在门口,在厨房,在客厅,在阳台,在浴室。我最不喜欢在浴室做爱。那里太窄了,我不好动。而且热得慌。我眼瞎啊各位,当然是想做就做啰。每次做完爱,妹喜都会塞给我两百块钱。因此,我的价格也就定下来了。两百一次,童叟无欺。我可以感觉到妹喜是喜欢配合我这项伟大事业的。不然情到浓时,她又怎会抓伤我的后背和胳膊抓呢。好吧,梁妹喜,日后我要是会到商家,我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有的时候,妹喜分明想要,却不敢明说,非要给我一大堆无厘头的暗示才满意。我掰开她的双腿,正准进入之时,她却突然和我聊起天来。 “你累不累呀?要不要休息几天?我听人说,男人做多了,容易亏空身子。啊,对了,明天,我给你做馍馍好不好?我在市场上买了一袋子苞米。你是不知道,这里的人都不爱吃苞米。我用豆浆机把苞米打成糊糊,和面粉和洛在一起,然后用抓一小耙放在玉米叶上,上锅蒸个二十分钟就能吃了。你肯定没吃过。我保住你吃一次,就会爱上。” 我没兴致了。都怪你,梁妹喜。我把妹喜从我身上剥离,接着提起裤子,躺回床上。我喜欢侧躺的姿势。因为我的前面是堵墙,我在想什么,只有墙知道。妹喜晃了晃我的肩膀,哄孩子似地哄起我来。 “哎呀,你别生气。是我话多。你想做,我们就继续做。如果你不想做,我就把冯大夫带过来,让他给你看看腰上的伤。这事儿都怪我。我搞完卫生,忘记把桌子搬回原位。是我粗心大意,让你受伤了,对不起。冯大夫好难得出诊一次。一次五十块钱。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你。你不肯出门,我只能让他上门。商汶雍,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冯大夫给你看完病,你想要我怎样,我都依你。” 是的,就在昨天,我在转移财库时,不小心撞伤了腰。各位不要误会,我才没有和妹喜诉苦呢。妹喜喜欢抱着我睡觉,尽管我已经非常能忍,但还是被她发现了。我真该闭上嘴巴。 谁爱多一点,谁就怯一点。妹喜怯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你们问妹喜在怕什么?佛家不都说因爱而忧,因爱而惧吗嘛。她怕的事情多了去了。她怕我离开,她怕我生气,她怕我饿着,她怕我受伤,她怕我沉默,她怕我难过,她怕我讨厌她。她总在低声下气地讨好我,生怕我突然飞出鸟笼。我坦白,她的恐惧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利用温柔的吻,把恐惧的种子渡进她的嘴里。她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的那一刻,我就在算计她。我不是可怜的灰姑娘。我是可怕的后妈。妹喜,你要倒霉啦。 来说手冯大夫是谁吧。冯建国,七十来岁,本地人。发妻死于十年前癌症复发,和中医馆这个独生子过生活。医馆位于妹喜家五百米外的黄花街上,左边是川味面馆,右边是化州糖水。它是夹在两块面包中间的一片芝士,存在感不强却必不可少。每个周三周四,是医馆免费为病人煎药的大日子。没有人不喜欢免费的东西。冯大夫有时也会用药壶帮家庭主妇熬一煲靓汤。所以,有不少路人误入中医馆去点粤菜。临近的几条街的街坊都认识冯大夫。谁家小孩拉肚子,谁家姑娘掉头发,谁家老太犯癔症,全靠博学多才的冯大夫亲手熬制一粒灵丹妙药。当然,肯定也有中医治不好的。冯大夫受欢迎,最主要原因还是收费便宜。妹喜痛经的时候,都是找冯大夫开药。什么女人要滋阴啦,什么女人调理啦,什么女人要顺气啦,全是冯大夫亲自教导。这一来二去,冯大夫比妹喜本人还会计算经期的日子。 根据妹喜的描述,冯大夫完全符合我对中医的刻板印象。木型手,白胡子,长指甲,说话少,气质飘逸,神色淡然,像是清风道骨的穷居士。大夫与我隔着一张桌子,我还是能闻到各式各样的药味。当归茯苓都把人腌入味了。摸脉时,冯大夫习惯故弄玄虚地发出好几种语气助词,像是唔,啊,呃,哎,喔。最古怪的是,他俩讲话,喜欢背着我。我纳闷了。怎么,我今天就要死了吗?我掉进炼丹炉里,妹喜在炉外煽风点火,冯大夫则在旁指点一二。他们俩师徒正在想办法把我炼成一坨延年益寿的肉林芝才满意。不知怎么,妹喜被支开了。冯大夫开始对我进行拷问。 “小伙子,怎么称呼?” “商汶雍。随老先生意愿。” “商先生和妹喜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 “做什么行当的?” “现在,还是以前?” “都说说。” “以前是商人,现在是鸭子。” 屋里只有病人与大夫。两个男人沉默起来,比哑巴还要安静。冯大夫继续摸脉,问道。 “眼睛是怎么回事?” “车祸。” “治不好了?” “治得好,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是看上妹喜的钱了?” “她有屁个钱。是她看上我的身体。” “妹喜单纯。第一次见到你这种稀奇玩意儿,难免会上头。你是男人,应要多为妹喜着想。” “老先生把我说的好像是一个祸害。” “我看得出商先生并非我等市井之民。兴许是落难佛陀,被路过凡人拾回家中供奉。但是,野佛只是半个佛。好坏都说不准。妹喜没钱。商先生不如临幸其他人家。” 我像个丑角,卖弄起谄媚的笑容,说道。 “行啊。给我一笔钱,我立刻就走。” 冯大夫咂舌,明白了。妹喜捡回家的是一尊瘟神。他把手收回,捋起胡须,神色凝重地说道。 “害人之心不可有。商先生需自重。” 我忽然微倾上身,把自己当成是桌上的一道供人观赏的菜肴,悄声问道。 “老先生,你看我像妖精么?” 冯大夫作为食客,也凑上前去,几乎是鼻子对着鼻子,将我仔细观看。只不过,他越是仔细端详,越是心觉不妙。乍看之下,路边野佛与庙堂正统别无两样。五官清隽,轮廓柔美。乌瞳明清,眉目肃然。笑容恬淡,气质庄重。薄睑半阖,藐视众生。此等皮囊,本是好的。但是,但是!佛本无相。一粒藏在眼角的泪痣不幸破法,再怎么正气的面孔都透着一丝邪性。冯大夫突然拍案而起,朝我喊道。 “哈呀,你就是聊斋志异里的画皮鬼!妹喜要遭殃啦!” 我能让冯大夫看清我的真面目,就意味着我根本不怕他。冯大夫不是捉妖师。即便是,那又怎样?他老了。我年轻。谁都不敌我蛊惑人心的手段。冯大夫走后,我迅速恢复平日的冷淡模样。妹喜回屋,坐在我身边,说道。 “大夫说你没有大碍,贴几天狗皮膏药就好啰。还有啊,大夫说你脾胃有点虚,应该给你吃点容易消食的东西。哎呀,我中午还喂你吃了扣肉呢。算了算了,我从今天开始会注意一下的。冯大夫真好。他没收我钱。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专门走几条街来我这儿。我一点都没有怪你的意思。我这次没东西给他。改天,我路过他的医药馆,顺道儿给他送点火龙果。不不不,我记得他说苹果是最‘无伤’的水果。对,我给他送两斤苹果……” 妹喜自说自话,我懒于搭茬。我极少主动与妹喜说话。总共下来,也就几次。我和妹喜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渴望知道我在想什么,而我偏偏不让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各位,这不是绕口令。我想大家都能明白面对不喜欢的人,耐心总会少几分。我躺着躺着,忽然转过身去,问道。 “你在笑什么?” 妹喜惊讶地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笑的?” “我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 妹喜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冯大夫说你肝火旺,叫我帮你下火。” “你要怎么帮?” “用嘴帮。” 冯大夫,你也不全是个坏老头。好吧,我承认和妹喜做爱,也会让我感到快乐。妹喜的身材与大众的审美截然不同。她不瘦。与纤细沾不上边。而且,妹喜容易出汗。刚做一会儿,她的皮肤就滑溜溜的,像是水里的鱼。我常常为了固定她的动向,需要使劲抓住她的腿根,以免她忘乎所以,像是热气球,飞得太快,飞得太远。我是一根木桩,有责任牢牢地拴住她。大家吃过生蚝吗?没错,妹喜就是男人的加油站。妹喜一旦入口,她的水润,她的丰腴,她的肥美,以及她的海腥味都会在口中爆开。妹喜是专属于我的补品。我越搞越勇,越搞越凶。妹喜最好吃的部位是肚子。她的肚子有脂肪,非常柔软,比面团还要柔软。我咬过,嗦过,啜过,口感丰富极了。有次半夜,我把妹喜搞疯了。她的声音招来邻居在墙壁落下以示警告的两个拳头。那又怎么样?我是盲人。你们不能体谅一下吗? 房东徐姨 妹喜藏男人的事情终究是被女房东发现了。徐姨过来收租,是找准妹喜不在家。我不知道房东与妹喜的关系,所以我理应对敲门声置之不理。手机自动播放每条短信的内容。我专心聆听,其中为数母亲的留言最让我心如刀绞。妈妈,您让我回家,可那里不是我的家。妈妈,您不要再求爸爸了。他爱钱,胜过爱我们。我回去还能做什么呢?是做商家的看门狗,还是守门人?我已经瞎了啊。一个小小的门槛就能把我放倒。妈妈,您就乖乖呆在那个家吧。您不要找我。我现在连养自己都成问题。我没法儿供养您。儿子只会让你受苦。妈妈,妈妈,妈妈……门口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好似笃定家里就是有人。我与敲门人暗中较量,想看看谁会耐不住性子败下阵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倘若不是因为敲门人有妹喜家的钥匙,我还不一定会输呢!他(她)作弊!我听见金属的机关在运动。铁门那已生锈的合页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非常凶悍地大喊道。 “是谁!” 门外没有动静,那人显然已经闯入。我希望方才的声音能够起到震慑作,因为我的武器只是一部手机。妹喜和我说过,这片老式居民楼的治安不差。多数是本地老太和老头。按理说,牛鬼蛇神不应选择一个沪漂的女孩儿家。梁妹喜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钱人。不过,我没有为妹喜的家产而奋战的想法。你要偷,就偷吧。反正不是我的东西。我一个瞎子能做什么?我往床里边挪了挪,悠闲地等待小偷完成任务。突然间,有惊慌地叫喊起来, “你是神仙!你绝对是神仙!” 女人的声音。不是小偷啊。我背靠墙壁,翘起二郎腿,颇有架势地问道。 “施主何故前来?” “要命啰!妹喜藏了一个神仙!神仙都是长得这么俊俏的吗?难怪小妮子对我遮遮掩掩的!” 我嗤笑一声,凶恶地骂道。 “你个老黔驴!吃昏了你!我是人,是鬼,是仙,是佛,还不分不清?” 女施主猛然一颤,凑到床前,对我看了又看。 “噢,我知道了。你就是靠这幅皮囊蒙混过关的吧。我险些要被你骗了!我是妹喜的房东。你客气的话,可以喊我一声徐姨。话说回来,你在她家里做什么?” “你管不着。” 徐姨来到我跟前,好奇且谨慎地对我左看右看,好像我是自然界的稀有物种。 “年轻人,我看你怪好看的,怎么说话这么呛呢。什么叫‘我管不着’?这栋楼都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对每个身份可疑的租客进行盘问!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就叫管理员过来。他们啊,会要你好看!你等着,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们。” 我听着外放的电话铃声,不紧不慢地说道。 “嘿嘿,我正好可以向他们投诉这里的消防有问题。” 铃声马上截断。女房东先是斜眼瞪我,接着毫无征兆地摆出笑脸,说道。 “年轻人,刚才都是误会。还不是因为我对租客太有责任心,才会怀疑妹喜把不好的人带回家里嘛。你有什么妹喜和我认识有三年啦。她当初来上海,没有几个钱。如果不是我收留她,她怕不是要露宿街头了,更别说还能有你这么帅的男朋友。你瞧我,讲这么多,都没有和你介绍我的身份呢。你可以叫我徐姨。我是房东,也是片区的妇幼志愿者。我本来是北京人,不过嫁到上海三十多年,也不全是完完整整的上海人。我还是比较念旧的,北京才是我的故乡。我家里,还和毛主席打过交道……” 女房东唧唧歪歪半天,言下之意是说她是个有钱且好心的老太婆。需要我体谅她。她是健全人,我是残疾人。谁体谅谁呀!有些人光是说话,就足够遭人讨厌的了。我单从女房东的态度,就能知道她是一个多管闲事且虚张声势的老女人。我一声不吭,脸色极差。女房东仍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在屋里指手画脚,好似这间屋子还是她的地盘。也许是察觉我的眼神有问题,女房东伸出一只手,放到我面前挥了挥,猛然惊喜地叫道。 “原来你个小赤佬是瞎子!” 是啊,我是瞎子,那又怎么样?瞎子就活该被人羞辱吗?!我恼羞成怒地扑向那个老巫婆。但是,我因误判目标的所在位置,与徐姨插身而过。我像块冬瓜,滚落在地,自尊心也随之摔得四分五裂。徐姨的欢笑仿似硫酸,铺天盖地浇地在我身上。妹喜,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疼啊。我试图抓徐姨,可被徐姨躲过。我在地上疯狂爬行,犹如一条蠕动的可怜虫。我奋力吼叫,将人驱赶,可是笑声仍在屋里回荡。 妹喜中午回来时,看见家中一片狼藉,好似有一股龙卷风专门闯进她家的。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喝水的杯具,烧饭的厨具,用餐的碗筷,休息的桌椅,皆被人撕碎摔烂。它们的尸体遍地散落,惨不忍睹。妹喜在几秒钟内回神,跑进存放重要物件的卧室。她看到男人坐在床边,手中握着一把水果刀。妹喜朝我冲来,抓起我握刀的右手,狠狠地咬上。谁知道妹喜在发什么疯。她犹如一头刚出生的幼狼,不懂攻击的技巧,只会一昧地用犬牙磨损敌人的要害。说错了。这还不是敌人的要害呢。妹喜咬住我的虎口,直到我装作像是被她咬疼似地松开手。刀子掉在地上,妹喜立即把它踢到床下。接着,她像是环抱大树似地环抱住我,一边把我推向床上,一边惊声尖叫道。 “不要死,不要死!谁都不能死!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们都死了,我要怎么办!我爱你,我爱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妹喜把我弄得我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哀求有着精神病人特有的极端和古怪。好像,她前一秒与我谈话,下一秒就会去跳窗。为了避免意外事故发生,我反而温柔地安慰起妹喜。过后不久,我从一个真正的疯子口中得知妹喜为什么会怕我死掉。疯子说,妹喜的娘是在医院的厕所割腕自杀的。她娘生病,需要化疗。娘不想麻烦弟弟,不想拖累女儿,不想花钱,不想受苦。所有的不想,砌出一条死路。妹喜当时上小学三年级。七岁。小小年纪被命运提早催熟了思想。她步行,从一公里外的什么免费厨房拎回三盒三块钱的盒饭。两素一荤。有娘最爱吃的红烧肉。肉不多,但好吃。有一盒饭,是留给舅舅的。舅舅要在工地下班,才有空赶来医院。妹喜来到亲娘住院的楼层,发现医护人员都在忙。忙什么呢?他们忙着奔向公共厕所。这顿红烧肉,谁都没有吃成。据舅舅说,娘没有遭受特别多少的痛苦。白血病嘛。哪有那么多血给人流的呢。从娘身体里流出来的,大多数是浓稠的白色液体。像纸浆,像油漆。 事先声明,我要是想死,早就动手了。冯大夫看得出我在装,徐姨看得出我在装,唯独妹喜看不出。妹喜在了解前因后果之后,抓着我去找肇事之人讨说法。我可没向妹喜诉苦。我坚强的很。是肇事之人自我检举。徐姨可能是看见妹喜这么生气,又这么难过,所以主动向妹喜解释了前因后果。徐姨多少对我抱有定量的愧疚。什么是定量?就是她既不会丢掉面子,又不会得罪妹喜。妹喜不是得寸进尺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常年照顾自己的长辈。一个敷衍的道歉,使两个女人和好了。而我,是那个为她们在加固友谊的工具人。至于冯大夫,对我虎口处的伤口由来,压根没兴趣知道。男人的耻辱。没办法,谁叫他和女人们是一伙的呢。最重要的是,徐姨还从冯大夫那儿知晓我是妖精的事情。 因此,黄花街附近有妖精的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小孩想来看我这个妖精。但是,他们又怕被我蛊惑。于是聚集在楼下,往阳台丢石子。他妈的,一群天天不干正事的小屁孩。也对。他们确实是不干正事,也确实是小屁孩。我从不露面,可是我泼出去的水露面呀。他们在楼下起哄,学着孙悟空的架势,想让我在火眼金睛之前现出真身。猴子猴孙吵得让人头晕脑胀。每当有大人叫骂,他们便会嬉皮笑脸地逃走,然后不久,又会嬉皮笑脸地回来。我呢,丝毫不受影响。高兴了,我就往楼下泼一盆水。不高兴了,我就睡觉。渐渐的,我与猴子猴孙们形成彼此熟知的时间表。像是一三五,他们放学来;像是二四六,他们吃完饭来。周日,他们不来。他们要拼命补作业呢。后来,徐姨出面了。她是孩子们眼中的铁扇公主。口中生风,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吓得再也不敢造次。我那短暂的快乐,一去不复返呀。 煤气工王大力 徐姨越是讨厌我,妹喜越是怜爱我。我这个男妖精占据了妹喜上班以外所有的私人时间。我本来和徐姨没有太多恩怨。顶多是互看不顺眼。但是,她老人家极其护短。这是具有民族特色的排外行为。不论古今中外,总少不了抱团。妹喜是被徐姨囊括在保护伞之下的。我想,行,你讨厌我就讨厌我吧。我也没想招谁喜欢。可是,徐姨居然当着我的面给妹喜说媒。我敌不过好奇心,去问妹喜与徐姨到底是什么关系。一个房东凭什么对你管东管西的?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妹喜居然救过徐姨一命。 那是一个冬天。上海很冷。徐姨的儿女各自成家,逢年过节才来看望自己的老母。徐姨洗澡,因为窗门关得太紧,不慎吸入一氧化碳。徐姨发现了,但是没有来得及摸着手机,便倒在客厅。看样子,徐姨是过不了今晚了。假如没有在意这位性格刻薄且极其吝啬的老女人,那么一具女性尸体将会在俩月之后的清明节被发现。到时候,尸臭如同初雪融化,才会被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幸运的是,妹喜端着一碗饺子来了。女房东并不怎么待见外地人。尽管她在嫁过来之前,就是一个外地人。按她说的,我是北京人。就算是,也是身份优渥的外地人。她不是天生歧视外地人,而是外地人总是给她带来麻烦。他们看似老实,实际上,嫖娼,赌博和偷窃一个都少不了。她没少被派出所叫过去写笔录。 妹喜也是不受待见的其中一员。妹喜逆来顺受,不喜与人计较。尤其是没有多少活头的老人家。女房东与每位外来租客没有多少交流。他们似乎谁都瞧不起睡。穷人嫉妒富人有楼有房,富人憎恨穷人偷鸡摸狗。仇恨,总是比爱更容易滋生。一碗饺子讨好不了谁。妹喜也没想靠一碗吃食从中获利。她只是喜欢对人好。仅此而已。她敲响房东的家门,却不见人来开门。她拨打电话,铃声从门缝里传出。女人的第六感一向敏锐。妹喜报警了。不过,她在警方来之前,便跑到最近的五金店,找来老板携带电锯上门开锁。老板本不想帮忙的。谁敢相信一个陌生女人的话呀?这个年头,不少年轻人专搞歪门邪道。上个月,店里就被偷了一次。虽然损失不多。若不是经不住妹喜的苦苦哀求,他才不会做接这种活儿呢。 门一打开,全身赤裸的女人倒在地板上。五金店老板扔下电锯,跑出门,喊救命。三三俩俩的好心群众把徐姨载到三轮车上送往医院。这里说一下,三轮车车主正是这章主要讲述的主角煤气工王大力。徐姨捡回一条命,从此把妹喜当成没有血缘的亲人。后来,徐姨得救,逢人便说:妹喜是个上等好货。知道妹喜是个上等好货的人还有王大力。我不喜欢王大力。应该说,我就没喜欢过这里的谁。 王大力比妹喜早来上海两年。当初和他来的,还有他的女朋友。不过,小情侣说好一起打拼,但是没过多久,女朋友就和车间主管跑了。王大力谈不上多么伤心。因为他没有损失多少钱财。相反,他还占了女方不少便宜。两个年轻人同居,吃穿住用均是AA制。所以,当他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自己不中用,让女朋友失望了。 王大力身强体壮,爽朗直率,是典型的北方汉子。他是刚被分到妹喜这个区域的。之前的负责人回老家结婚去了。吃苦耐劳又老实巴交的王大力自然被区域经理安排过去。王大力感谢经理。他恨不得多处三头六臂,把二十四小时活成四十八小时。王大力比其他工友勤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全是为了攒钱娶老婆。特别是他还想娶妹喜这样的女人。他从一开始就和徐姨挑明了:我要娶妹喜。除了她,谁都不行。徐姨还有另一个显眼的身份:红娘。徐姨也挺相中王大力。她觉得只有王大力这种长相一般,却心地实诚的男人才不会在婚后欺负妹喜。因为他会盲从老婆的命令,不让老婆受到委屈。而且,结婚是过日子。老实人最会过日子了。不像我,会偷奸耍滑。 徐姨用不着说,我都知道以她那短浅的认知与奇特的偏见会如此为妹喜着想。她经常下楼串门,谎称想念妹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老太婆。徐姨有意无意在我面前提及王大力,又有意无意在我面前讲述王大力与妹喜的故事。他们能有什么故事?还不是老太婆在那儿用着偷着掩着的语气讲着虚构的爱情故事。你以为我会上当吗?你的谎言是一层砂纸。你休想打磨我那颗坚韧的心!你想让我知难而退是吗?我偏不。我正式敲响战鼓! 有天下午,王大力来给妹喜送煤气。他给妹喜的价格是这个片区域最便宜的。妹喜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也是男人。男人对女人的示爱方式,首先是通过一点小恩小惠来博取好感。想想我以前,不是给女人送车,送表,就是送包。我了解男人的德性。妹喜捧着垒得比她还高出半个头的快递上楼,恰好看见我给王大力开门。王大力立即跑到妹喜身边,极为迫切询问道。 “妹喜,你屋里的男人是谁?” 妹喜的笑脸藏在快递后面,答道。 “我男人。” 王大力扭头看向屋里,却发现男人早已离开。我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完全没有为妹喜分担责任的念头。我是妹喜的主子。妹喜是我的丫鬟。那都是我的快递。是各种几千块钱的进口日用品和护肤品。妹喜把客人邀进屋里,然后介绍我的身份。 “大力哥,这是我男人,商汶雍。商汶雍,这是大力哥。我住在这里,都是大力哥帮我送煤气的。大力哥人很好的。” 我垂眸不语,正襟危坐,摆出高傲的姿态。我已经得罪两个人了,就不怕得罪第三个人。之前,我说过,我不喜欢王大力。因为在王大力面前,我必须屏气,必须忍耐。忍耐一个被汗液浸泡得极酸极臭的男人靠近我。我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快要被熏晕了。王大力惊愕,失望,还有点愤怒地看着我。他断然没有料到气质出众且长相非凡的男人会如此缺乏修养。王大力颇为委屈地看向妹喜,好似在说:你男人,竟是这样没有教养的家伙?妹喜,你爱错人啦。人在感到尴尬的时候,会尽可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妹喜一边给王大力端茶递水,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大力哥,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可能,可能,他可能有点不舒服。他平时真的不是这样的。噢!钱,我还没给你煤气的钱。我现在就把钱转给你。你看看,现在看看微信。转了,转了。一百一十块钱,对吗?对的。我记得是这个价钱。如果涨价了,你和我直说。太晚啦,你还不回去吗?啊,我不是赶你走。而是,而是,你知道的……” 妹喜十分沮丧地看着王大力,那卑微的样子直让王大力感到难过。王大力听说这一带来个妖精,还以为是孩子们编造的传说。他用客观得近乎偏见的角度去观察这个妖精,最终以一个成年人的信誉确定了妖精的真实性。他不知道妖精还能生出一张出神入化的脸皮。怎么说呢。用美貌一词去称赞一个来路不明的同性属实有点奇怪。但是,他又不得不认同美貌是最为贴切的形容词。王大力不是一个容易气馁的男人。但是,妖精让他自惭形秽。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妖精身上找出一点瑕疵。比如,妖精的毛孔,妖精的指甲,妖精的发丝,妖精的……妖精完全是根据人类的至高审美而捏造而成的。他不忿地暗自叹气,不想再夸赞情敌,以助长他人气焰了。客人一走,妹喜红着眼睛,说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大力哥很照顾我。你多少在外人面前,可以给我一点面子。” “你是我的谁,凭什么叫我给你面子?” 我很高兴,因为我极少说话,然而一开口便直击妹喜的心灵。多么无理的诉求啊。多么虚荣的女人啊。你带我回家,不正是贪图我的身体吗?我已经把我自己给你了,你还有什么资格不满的?你没有。以前的我多么辉煌,哪有一个女人胆敢要求我给她面子?她们巴不得对我俯首称臣。那个唯一让我给面子的女人已经把我彻底伤透了!梁妹喜,你别以为我瞎了,就能摆布我。我已经被一个女人玩弄过,就不会再被第二个女人玩弄!我只会比以前更加无情! 傲慢的我和卑微的妹喜 我单方面和妹喜冷战一周了。以往,我虽然没有与妹喜有多少言语上的互动,但我还是会在妹喜给我盛饭的时候,道出一句不那么真诚的谢谢。而这次,我所施展的沉默绝对是有史以来最为凶悍的,刻薄的,致死的。我时而会整蛊妹喜。妹喜经过我的身边,我会突然开口说话,她便会停下脚步,认真倾听,然而,她听着听着,却发现我在编造各式各样的小故事来讽刺她是一个好色之徒。起初,她听不到半篇,就会走开。可是我偏要像个喇叭,让自己那浑厚的声音使整个笼子振起来。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会出门。后来,她的脸皮和她手上的茧子一样越来越厚。她会一边头头是道地捧哏,一边悄无声息地捏我的裤裆。我以为她走了,其实,她是在屏息等待。等待我放松警惕的时候,给我的命根子一个抓捏。小娘皮子,真不害臊!我暗自骂道,又觉得快活。 可是现在,妹喜和我说话,带着比以往还要浓重的歉疚。好像,她在外面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猜,可能是王大力的缘故。王大力隔三差五就会骑着三轮车到妹喜的流动餐车溜达。不是给妹喜带水果,就是给妹喜招客人。然后,一男一女顺理成章地聊起天来。你说你的故乡,我谈我的梦想。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总有感慨不完的苦难。 王大力的老母是在去年春节去世的。老母在打扫屋顶卫生的时候,不慎从梯子上摔破了脑袋。老爹中风,躺在床上,没有察觉。还是路过的邻居发现了尸体。老母在生前总在催促王大力结婚生孩子。日子越是过下去,老人家越是害怕死亡。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儿子成家。立业与否,无所谓了。她还想啊,孙子孙女要是出生了,一家人就去拍个全家福,摆在老家的大厅里。每当客人进屋,都会感叹一句:三世同堂,你说多美啊。可惜,很多事情不遂人意。 王大力计划在明年把老爹接来上海。虽然,他住的地方不大,月薪也不多。但是,相互照看,总比在老家强。因此,他希望尽快结婚。或是说,尽快把妹喜娶回家。妹喜是王大力的心上人,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妹喜知道吗?她当然知道。可是,她对大力哥不来电。那妹喜对谁来电?对我啊。她一眼就相中了我挂在墙上的时候。把我带回家的一天,她就把酝酿多时的爱情和身体给了我。 妹喜是一坛老酒,味道醇香,很难不招人喜欢。所以,我能理解王大力为什么会想要除掉我。他喜欢妹喜是一个原因,他嫉妒我是第二个原因。他嫉妒我的美貌,他嫉妒被妹喜养着,他还嫉妒我可以和妹喜做爱。他就是嫉妒我。嫉妒使王大力这个蠢蛋开始和我耍脑筋了。妹喜与她的大力哥说了一点关于我的事情,于是,他便和妹喜吹了耳旁风。 妹喜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楠哥推拿馆里做推拿师。我听后,当场把碗砸到地上。我听到妹喜惊呼一声,然后听见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她跑了。还没送进嘴里的紫菜汤洒在地上,也洒在妹喜的腿上。妹喜被烫伤了。冯大夫特意过来,把我骂了一顿。我沉默以对,不知悔改。妹喜一边劝冯大夫消气,一边替我辩解。然而,正当冯大夫快要消气之时,我找准时机,抬头挺胸,无比得意地说道。 “我就是故意的。” 冯大夫用了他毕生所有的严厉言辞对我进行道德批判。可是,他终究是文雅之人。问候祖宗的事情,他做不出来。最终,他的训诫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知道他在叹什么。他在惋惜妹喜这样的好女人被我这样的坏男人糟蹋了。是啊,我是吃软饭的小白脸。那又怎样?妹喜爱我。这足够让我挥霍了。 夜里,妹喜头一次没有和我睡觉。我用食指敲一下手机屏幕。手机亮屏。我再用食指敲两下手机屏幕。手机里穿出女性声音,咬字清晰却音色机械地播报时间:现在是晚上的十点十三分。我没有猜错。妹喜果真要让我独守空房。我立即起身,抹黑出门。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既是希望能给妹喜一个惊喜,又能展示我行动自如的本领。我顺着墙壁,摸到客厅,揿了三下灯管的开关键。我等着。等着妹喜说我吵她睡觉了,然后,我就会顺水推舟,让她和我一起进屋里睡觉。但是,开关键在客厅咔哒咔哒地响,妹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你去哪儿了?只因我向你泼去一碗汤,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了?今天晚上,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看不见的虚无之中吗?我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空,仿佛回到当初被宣告失明的那一刻。 我再次失明了。我唯一的依靠是后面这堵墙。我似落在地上的惊弓之鸟,既要顾及受伤的翅膀,又要嘶声力竭地呼救:妹喜!梁妹喜!你在哪儿?快,快把我放回到树上。我要回到树上!我从未觉得女人的名字是具有魔力的。我仅仅是喊了几声咒语,当事人就像是凭空出现。妹喜扑进我的怀里,说道。 “来啦,来啦。喊这么大声,待会儿又把邻居给喊过来了。” 我把手从墙上撕下来,然后粘在妹喜的身上。妹喜是我的浮木。我死死地抱住她,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体内。我的眼前出现无数分子相融的画面。一个是我的分子,一个是妹喜的分子。我们分裂,我们融合,我们无法被拆散。 我不出门,妹喜便绞尽脑汁地让我这个新手级盲人接触外面的世界。她装成经验丰富的导游,挥舞着领航专用的小旗子,牵着我去游山玩水。所谓的游山玩水,不过是她一边带着我在笼子里转悠,一边复述旅游节目里内容罢了。我时常听见她专心背台词的声音。在浴室,在阳台,在厨房。我不做反应,忽视她的努力。幼稚极了。两个成年人在简陋潮湿的出租屋里过家家。我已经很给面子了。我像块木头,任她摆弄。只要她不要太荒唐。妹喜最喜欢带我去敦煌。我问,你为什么总是带我去那儿?妹喜说,因为我想要变成一头骆驼,被你骑。妹喜的情话就是这样粗俗又动人。 我抱得太久,妹喜反而不自在。她蠕动起来,想钻出我怀抱。但是,我的怀抱像是尼龙扎带。只能往前拉紧,不能往后松绑。我呵斥一声,她不敢动了。我又重新把她牢牢抱住。妹喜被我挤压得有点呼吸困难。她呼气吐气好几遍,说道。 “我没有和你分房睡的意思。我腿上有伤,床又不大,我怕咱们都睡不好。所以,我想着自个打地铺,睡几天,等伤好了,再和你一起睡。我不是故意把你丢在屋子里的。你不想出门,那就不出门。我也不是非要你出门。我说了养你,就会养你。我只是不想让你睡太多。对身体不好。而且,你一个人呆久了,容易转牛角尖。你越是转牛角尖,就越是不快乐。你可能会觉得我啰嗦。但是,你要知道,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要是心情好,就在阳台上做做操,扭扭腰,活动活动筋骨。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骂我几句。我不怕你骂我。噢,还有啊,冯大夫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我把脸埋进妹喜的颈窝里,深深地汲取妹喜的气味,问道。 “我对你哪里好了?” 妹喜仰头顺气,坦率地答道。 “我觉得你在床上,把我弄的很舒服。” “我只有这个作用吗?” “对我来说,这个作用管够。” “妹喜。” “嗯?” “妹喜。” “嗯?” “妹喜。” “到底咋了嘛?” “我不爱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了?你对我说了好几次了。” “我明明不爱你,但是我却恨你。” “啊呀,你为啥恨我?” “我也不知道。只有爱,才会恨。你没有在我叫你的第一时间里出现。梁妹喜,你让我等太久了。梁妹喜,我恨你。” “不久啊。三十秒都没过呢。” “对瞎子来说,十秒也是折磨!” “对不起嘛。” 我把妹喜的身体挤了又挤,压了又压。她体内的空气柱在振动,发出难受的呻吟。我不肯罢休,执拗得像是得到人生唯一一个娃娃。妹喜的脚渐渐离地。我把她抱了起来,带进卧室。我和妹喜又睡在一张床。我睡内侧,她睡外侧。小家伙有屙夜尿的习惯。 转眼间,我还在回味方才的拥抱,妹喜却已呼呼大睡。我有点生气。是被不懂浪漫的女人伤害了。梁妹喜,你怎能睡得如此之快,徒留我一人陶醉?我悄然坐起身,抚摸妹喜的腿。我在搜索那个由我亲手制造的伤痕。这是什么?唔,就是这个圆圆的,泡泡的东西吗?是水泡吗?难怪冯大夫骂我。原来,我真的闯了大祸。我俯下身,用鼻尖轻蹭那几颗可爱的水泡。慢慢地,我的蹭弄变成吸吮。我犯规了。我不该打扰熟睡的女人。妹喜不自觉地嘤咛,我马上直起腰身。我没有不好意思。我是在担心一件早已生根发芽的坏事。 打工就打工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会在隔天答应妹喜去面试。我觉得,多半是自己对于猥亵妹喜一事而想要进行一点弥补。妹喜本来都打算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是我提出来的。我比妹喜起得早。早晨五点半,我坐在床边,双手搭膝,神色安然。这种安然是盲人无意识制造的假象。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安然,相反,我感到非常焦躁,焦躁得想要咆哮,焦躁得想要把整栋楼的人都吵醒。这种焦躁的成分有着睡不饱的起床气,也有着各种难以解释的困惑——我为什么要泼去那一碗汤呢?泼去的汤为什么会烫到妹喜呢?烫到妹喜为什么会让我感到痛苦呢?我的痛苦为什么会是通过弥补妹喜才能消除呢?消除痛苦的任务为什么非得一大清早执行呢?所以说,我为什么要泼去那一碗汤呢?哎,罢了,罢了。给个面子,去一次吧。反正,我是不会让这事儿成的。我干嘛要出去打工?我都看不见。再说了,有女人养我。我犯不着去受累。妹喜醒了。床在嘎吱地叫。我打了个冷颤。妹喜从后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用着慵懒而显得娇媚的声线,问道。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呀?” 我咽了一啖口水,反问道。 “什么时候去面试?” 妹喜立即松开圈住我腰部的双手,大惊失色地说道。 “啊呀,你答应了啊!” 腰间空落落的,我忽然没有那么紧张了。取而代之的心情是失落。妹喜没有追问我为什么会回心转意。我想,她应该是知道问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妹喜为了让我能够面试成功,决定对我进行改造。虽然,我并不认为妹喜能够拥有与我持平的审美能力。但是,我的头发确实太长了。我听见耳边响起两声咔嚓咔嚓。好锋利的剪刀啊。梁妹喜,你是要阉了我吗? “脑袋别动,别动!我要给你剪头发。我和楠哥约好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带你过去。你面试呀,必须漂漂亮亮的。不过,我事先说明哈,要是剪得不好,你不许骂我。反正,你也看不见。” 是呢,我看不见,根本管不着你到底要给我剪什么发型。你就算给我剪成癞皮狗都行。鸟笼里的雌性夜莺用轻柔的歌唱迎接破晓的来临。她的歌声,非但没有受困于笼中的倦怠感,反而如同潺潺流水般的清亮。柔情似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奇怪了。你怎么好像每天都有打不完的鸡血呢?妹喜活得很自在,活得很快活。她把逼仄的囚笼活成旷阔的天地,仿佛从不在意拢紧的翅膀会四处碰壁。我觉得她甚至会以此为乐,在笼子转圈圈。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在我听到最后一句歌词时,妹喜的手不经意挨了一下我的耳垂。歌声仍在继续。我知道妹喜的挑逗是无意的。是我的身体在自作多情。我把头偏了偏,妹喜却把我的脑袋掰正。我偏几次,她就掰几次。换作是我,肯定早就发火了。妹喜的脾气,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过于温和而显得有点软弱。这种女人,最容易被拿捏。妹喜虽是包养我的女主人,但我可不怎么听她的话。自从睁眼瞎之后,我的脾气越来越坏,心地也越来越毒。我的胸口是盛满愤怒的器皿,时刻有着文火熬煮。放心吧,我的愤怒不会溢出。它只会越熬越弄,越熬越稠,直到我的胸骨全部溶化。而妹喜,总是被我烫伤。我不是高压锅,会在气压极限之时发出尖锐的汽笛声。我所制造出的伤害和我本人一样,是沉默的。 有次,妹喜在为女房东熬制辣椒酱。我偷偷潜入,把火开大。妹喜在阳台晒衣服,闻到糊味,立马跑回厨房。我没有离开。我和每位连环杀手一样,喜欢游荡在案发现场的附近。妹喜揭开锅盖,哎呀一声,然后满眼怨忿地看着我。我捂着鼻子,站在旁边,感受她眼里的讯号。谁说妹喜没有脾气了?妹喜像是气球。只要把她压到不能再压的程度,她就会爆开。我捂着嘴巴,打了两个喷嚏。辣椒的气味把我呛出了眼泪,可我依旧耐心地等待妹喜的盛怒。一多月了呀,我就是要看看你还能怎么忍下去。 五颜六色的灯笼椒是徐姨特意托子女从广西买回的。女房东是全家人中唯一爱吃辣的。早年间,家庭主妇为了迁就子女,丈夫和家婆的胃口,只能剔除掉自己那为数不多的爱好。等到家婆死了,丈夫死了,子女走了,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年。她终于能大大方方地吃辣了。妹喜听闻这个关于辣椒与女人的故事,心酸之余便暗自保证以后要尽可能满足女房东的心愿。我认为老太婆有装可怜的成分。故事都不一定百分百真实呢。 辣椒烧糊了会苦。这锅黑黢黢的东西,肯定是不能送人。妹喜叹了口气,一边涮起锅底的硬痂,一边盘算如何补救。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这个罪魁祸首还要去挑衅。我调皮地用手戳了戳妹喜的腰,妹喜的背,妹喜的脸。妹喜把钢丝球往洗碗池一扔,可怜巴巴地说道。 “祖宗,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 我歪着脑袋,晃着身子,似个无赖,笑道。 “生气就骂我呗。我们还没吵过架呢。” “我不会和你吵架。我不会和任何人吵架。” “梁妹喜,你是一个无趣的女人。” 好了,回忆到此结束。我要看看梁妹喜到底给我剪了个什么样的发型。噢,我忘了。我看不见。我举着镜子,放在面前。妹喜抱着我的头,一时亲亲我的头顶,一时摸摸我的头发,说道。 “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好像眼睛还能用似的。 “你用不着这么担心。反正,我又看不见。” “看不看得见是一回事,剪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不过,你长得帅,就算是个秃瓢也好看。好吧,就算你个秃瓢,我也爱你。” 我推开妹喜,递出镜子,嚣张地说道。 “把剪刀给我。” 妹喜想也没想地接过镜子,交出剪刀。我凭着感觉,自己修理起头发。剪着剪着,我又想起一件事情。徐姨串门,通常是连招呼都不打。有天晚上,徐姨掏出钥匙,打开租客的家门,正巧看见妹喜蹲在地上,帮我洗脚。他妈的。男人和女人你情我愿的事情,成了老太婆大肆宣扬的现代版无良地主奴役清白农女。她没有看见的是,我把妹喜拽进怀里,和妹喜玩闹,和妹喜亲嘴。老太婆到处为妹喜伸冤,而我,被孩子们称呼为“软饭男”。行吧,老太婆说的也是实话。突然间,我扔掉剪刀,捂住右耳,神色痛苦地嚎道。 “好疼,好疼!” 妹喜抓着一把油麦菜,从厨房里跑出来,她愣了两秒,然后扒拉我的手,急切地喊道。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是不是流血了!是不是!我带你去医院。赶紧的,我带你去医院!” 紧接着,我从椅子上跌下,在地上打滚,继续嚎叫。妹喜吓哭了,趴在我身边。我见目的达成,便爬起来,淡定地坐回椅子上。我甚至潇洒地撩了一下头发。妹喜反应过来,哭得更加大声,好像是她深知自己无法反抗对我那可悲的爱而痛哭起来。她哭,我笑。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情趣。老太婆是不会懂的。用不了多久,我又会从民众的选举中获取另一个光荣称号。 我是狗,我还是妹喜的狗 红色polo衫和卡其裤是妹喜在海澜之家为我精心挑选的。我说,妹喜,你真土。你就算重新投胎,也赶不上我的品味。妹喜说,你那富哥儿的品味在我们这儿不适用。你得和我们一样才能合群。妹喜所言非虚。我这个私生子的名头虽是不光彩,所享受的物质利益却比大多数要好得多。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的饮食起居皆有专业人士负责。就连我唯一一次乘坐地铁和公交,也只是为了完成老师交代的平民体验任务。这份任务还使我获得了全市的作文最佳优秀奖。我说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告诉各位我有多么不食人间烟火而引发各位对我的不满。我想要说的是,我从来没有苦过,穷过,更别说挨饿。妹喜刚来上海,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我问,吃泡面省下的钱也不多,那么虐待自己做什么?妹喜答,你别小看这一两块钱。积少成多。总有一天派上大用场。我接着问,你会怪我吗?妹喜反问,怪你干嘛?我说,也对。不该怪我。是海报上的我勾引你来的。又不是我本人。妹喜说,不干你事。是我自愿的。再说了,我不觉得苦。我觉得很甜。 或许有人想问了:你破产之后,所有不动产和非不动产皆被冻结与充公。难道还不算穷吗?实则不然。我的母亲和朋友一直为我收拾残局。我这个人,好结善缘。许多人受惠于我。听见我的名头,会顺道还个人情。之前,我在一间精英聚集的私人酒会里免费喝酒,免费吃住,都是因为会所的老板之一在为我买单。倘若不是我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之下揍了一个颇有来头的高级会员,那么老板也不会被其他合伙人施压而无可奈何地把我轰走。我尝到甜头,陆陆续续让各个我曾救助过的朋友还我恩情。好运的是,他们没有一个拒绝我。可以说,他们同情我还来不及呢。我在这儿喝两三天,我在那儿睡四五天,蹭吃蹭喝到他们发现亏本了,抓紧把我丢出去。哎呀,原来我早在妹喜之前就被人养着啦。 穿上妹喜送的衣服,我还稍微打扮了一番。水乳啊,面霜啊,喷雾啊,面膜啊,香水啊,发胶啊。从天然植物提取的水分子喷洒在我的脖子与手腕。我嗅着它们,仿佛回到从前的富贵生活。我要出去见人啦。我必须保持得体且精致的气质与装束。它会拉住每个过路的外人,倨傲地向他们宣告:我是一个有深度的,有涵养的,有智慧的上层人士。我会和以前一样,轻而易举地获得他们赞扬与艳羡的目光。我也会和以前一样,从容自若地把他们的目光转化为自己的能量。我的底气由此而来。我和你们是不一样。即便我瞎了,我还是和你们不一样。可是,妹喜对我崭新的衣着拍手叫好,却又愚蠢地毁掉了它。梁妹喜居然趁我在自我陶醉之时,把盲杖塞进我的手里!我把盲杖狠狠地摔在地上,暗自骂道,去你妈的。老子才不瞎!摔砸声回荡在楼道里。好似震碎了一扇通风口的玻璃。 盲杖是残疾人的主要标识。所有健全人看见我,都会默认绕道行走。这是他们下意识的对自己与对彼此的保护性行为。他们不希望撞倒一个盲人,从而耽误他们上班的时间。不是盲人难缠,而是摄像头难搞。越是现代化的城市,越多密集的摄像头。谁都不想被讹。尤其是被弱势群体讹。诉讼是一笔钱,时间又是一笔钱。所以,他们尽可能友善地且匆忙地给我让出一大块空间。这既能使他们避免麻烦,又能使他们获得道德上的孤芳自赏——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今天的我给一个盲人让路了。我用不着吃官司了。 我的愤怒把妹喜吓着了。妹喜害怕地捂住耳朵,好似听见惊雷闪过。前不久,下大雨。我坐在床边发呆,妹喜突然扑进我的怀里。我没有出声,是因为我出不了声。妹喜用双臂紧紧地箍住我的两侧肋骨,使我的肺部,气管,喉管与声带都难以发生作用。干嘛呢你,梁妹喜。你一个大女人,还怕打雷呀?我以为妹喜是在试图伪装柔弱而博取我的怜爱。不好意思,我是一个无情的男人。我扒开妹喜的手臂,用力地妹喜推开。接着,一声雷在附近响起。别说妹喜,我都被吓到了。这雷仿佛在提醒我:你若是再敢这样对待妹喜。看我雷公不把你给劈死!妹喜没有走开。我一伸手,把她捞了回来。我抱紧她,把她当作我的护身符,万分警惕地转动眼轱辘。好啦,好啦。雷公,你瞧,我把妹喜抱紧啦。你就放过我吧。妹喜跑到楼梯上,把折断的盲杖捡起,然后跑回我的身边,万分怜悯地说道。 “你摔它干嘛呀。它又没犯错。错的是我。” 梁妹喜,错的不是你!是我!我像是受到难以抵抗的挫折般摇晃着身子。我倚在墙上,喘着粗气,说道。 “骂我,我要你骂我。” “我才不骂你。” “我要你骂我!” 妹喜睨着我,小声嘀咕道。 “发神经。” 我听罢,倏尔感到神清气爽。我慢慢直起身子,惊喜地喊道。 “你刚刚说我什么?” 妹喜瘪瘪嘴,鼓起勇气,说道。 “我说你发神经!”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问道。 “难道,你不也是在发神经吗?” “你说说,我怎么发神经了?” “你把一个只在海报上见过的男人带回家里,就不怕那个男人对你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吗?你别以为谋财害命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有钱人身上。前几天的新闻说,一个外地男子入室打劫,仅仅为了五百块钱现金,就把一家三口给杀了。你说说,人类是多么残暴又愚蠢的动物啊。” “一大早的,你搁这儿诗歌朗诵呐。我残暴,我愚蠢,那都是我的事情。我只知道,你现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必须出去晒晒太阳。” 我突然颓萎起来,问道。 “能不能不去?” 妹喜坚决地说道。 “不能!” 妹喜牵着狗绳,带我到处溜达。她的社交圈异常广泛。上至八九十老太爷,下至五六岁儿童。她向人介绍我的身份,让我与人握手示好。梁妹喜,我不是你的狗!我把头一撇,高傲地沉默。丢面子的女主人把我拖着,拽着,扯着,使我像是一只不听话的恶犬。好呀。既然你让我像是恶犬,那么我就展示给你看,什么叫真正的恶犬!我猝然向陌生人吠叫,把一个载着儿子送牛奶的单亲母亲吓跑了。为了惩罚我,妹喜用力地拧了一下我的屁股。老实说,挺疼的。我的眼泪都飙出来了。可是,我能忍。你们不要小瞧一个能在三妻四妾的家庭中隐忍二十年的人。我以为自己成功地挽回了一点点男人的面子。殊不知,我和妹喜站在路边,有不少认识妹喜的和不认识妹喜的人都参与了围观。他们用和蔼的眼神与妹喜打招呼,接着好奇地指了指妹喜身边的男人(也就是我),好像在问:那闹脾气的,是你男人呀?妹喜高兴地点点头,路人也高兴地点点头。在确定小情侣在耍花枪之后,有的人回家做饭去了,还有的人回家看电视去了。 “商汶雍,你真恼人。李阿姨家的柴犬阿黄都比你听话。别人还说日本货养不熟。我看啊,你比它还养不熟。你再不走,我就要失约啦。我在楠哥的印象都要被会你毁了。我在这一带,都是靠信誉闯名堂的。因为你这一遭,我肯定会被人嘀咕的。怪你,都怪你。坏狗狗!”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你们以为妹喜是一个怯懦软弱的女人吗?不,不,不!你们完全被骗啦!妹喜也有泼辣野蛮和胡搅蛮缠的一面!我听见自己哼哧哼哧的呼吸声,意识到若是再不冷静下来,我极有可能会揍妹喜一顿。粗俗的人!庸俗的人!无知的人!好色的人!梁妹喜,你是我见过最为可恶的人!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可恶了,然而妹喜比我还要可恶几百万倍。她的可恶是毫不做作的、是发自内心的、是天然纯净的。就是这种极致的可恶,让我更加恨她。我作好与妹喜僵持一整天的打算了。今天,谁都搬不动我这尊佛。就在我下定决心的几秒之后,嘻嘻哈哈的童声从我的身边经过。噢,天啦!我都忘了这里是大街!我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妹喜“打情骂俏”!妹喜在我心神俱颤的慌乱之下,终于牵动了我脖子上的狗绳。 退伍老兵楠哥 楠哥推拿馆在街口的右边第四个位置。店面没有花里胡哨的装潢。红底黑字的门头牌匾和附上大头照的员工自我介绍。照片上,共有四名员工。两男两女。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眼睛处于半合不合的状态,好似想要努力睁开,眼皮却紧紧抱住黏住。他们是盲人,而且是年轻的盲人。最小的员工只有二十岁。一成年就在推拿馆干了两年。 一目了然的装修风格体现了老板的行为处事的方式。楠哥是退伍军人。他是后天盲人。一只眼睛有一层模糊的白膜裹在黑眼珠上,另一只眼睛高度近视,只能看清事物的模糊的轮廓。可以说是半瞎不瞎。四年前,楠哥在新兵训练中因为新兵的失误,一颗手榴弹炸伤楠哥的眼睛,也炸伤了楠哥的家庭。他拿着抚恤金和退伍费离开部队,而那位新兵却因与高层有着暧昧的关系转去其他地方。退伍之后,楠哥在家待业,并且酗酒了两年。和老婆离婚之后,房子被分走,车子被分走,女儿也被分走。楠哥打过抚养权的官司,但由于辩方律师提供了家暴的证据而最终败诉。家暴完全是一个误会。当时,他因为气愤妻子要把女儿带走才失手动粗的。之后又过了两年。前妻找了一个加拿大的男友,计划带着女儿移民外国。女儿哭着求着父亲,希望留在父亲的身边。这个时候,楠哥明白自己才是那个炸毁家庭的手榴弹。 拿着残疾证,不好找工作。楠哥答应过女儿,过年会飞去加拿大看她。可是,他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楠哥干着工地散工。有一天没一天地干着。除此之外,楠哥还在学习推拿。退伍军人有个好处,就是力气大。学会推拿之后,他就懂得使劲。懂得使劲,他就懂得伺候人。懂得伺候人,就懂得如何挣钱。不过在挣钱之前,他还需要付费学习。学费,生活费,伙食费,房租和赡养费,每笔都是钱。省不得。尤其是赡养费。前妻可怜残疾的前夫,特意在协议上删除了赡养费的条例。但是,楠哥不同意。他坚持定期给前妻和女儿汇钱。这是他维护尊严的唯一方式,也是维系亲情的唯一方式。 月末了,包工头没有结款。楠哥的口袋里只有六十五块钱。他不能花。六十五块钱要用在下个月呢。他戴着黄色的破旧的安全头盔,拎着一支两升的大怡宝,漫无目的地晃悠到一处休闲会所的门口。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建筑工总是戴着头盔呢?因为头盔两百多块钱一个。不管质量如何,统一这个价钱。所以,头盔是他们的宝贝,免费派发的怡宝也是宝贝。楠哥坐在阶梯的最边上,时不时往安静的大厅里望。大厅有空调,有沙发。可是前台的接待员冷冷地扫一眼门口,便继续低头整理每日更新的台账。外边很热,三十多度。楠哥没有被赶走就已经很好了。他早已接受这样冷漠的社会。待到中午,会所员工一个接着一个出来吃饭。妹喜也在其中。没有人留意楠哥,除了心大的妹喜。妹喜走过去,拍拍楠哥的肩膀,问楠哥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楠哥掀了掀安全帽,眯着眼睛,看见妹喜的脸好似背着一个太阳那般刺眼。楠哥舔舔干燥的嘴唇,半是玩笑半是心酸地说,靓妹,哥兜里的钱不够。你请哥呗。妹喜笑着点点头。之后的半个多月里,楠哥总在会所门口厚颜无耻地等待妹喜请客。楠哥记得当时,他晕晕乎乎的。好像有点中暑。他和妹喜说话,只是想缓和身体的不适。他压根没有 想过妹喜会当真。直到楠哥联合几个伙伴,拿着铁锹到包工头的情妇家里,钱才到手。 楠哥学成归来,在街口开了一间推拿馆。推拿馆的生意说好不好,说不好也不好。毕竟是不知名的小地方,没有漂亮的噱头,也没有高级的设备。楠哥推拿馆里最好的设备就是楠哥本人。他在推拿这一方面确实了得。许多街坊都会对楠哥的技术竖起大拇指。只是,楠哥只有一双手。再厉害,一天最多也只能照顾十来个人。所以,楠哥招兵买马,用了每月一千五的底薪和包吃包住的条件找来了真正从盲人学校毕业的学生。学生便宜,而且听话。看不见的学生更是比看得见的学生更加听话。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听话的好处和不听话的坏处。楠哥在年轻人之中既是老板,又是家长。孩子们闹腾起来,必须有个大人管教。这也是他们的父母把孩子送来时向楠哥提出的建议:他们还小。孩子嘛,闹腾是天性。但是,楠哥不用看我们面子。你该管的就管,我们走了,楠哥你就是他们的爹妈。四个孩子在家里都有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亲爹亲妈把他们送来,一是为了帮助他们进入社会,二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照顾一个瞎子十八年,已经是父母最尽力的事情了。 上午九点,楠哥正在推拿馆检查卫生。卫生局和市场局对服务行业有相应的监管,就拿客人使用的毯子和毛巾必须定期消毒。违令者罚款五百元。到底是军人出身,楠哥对于上级的命令有着非同一般的执行硬度。卫生方面,楠哥苛刻得让保洁阿姨叫苦连天。几个盲人小孩,有时也会帮忙分担。虽然时有帮倒忙的现象。 妹喜带我进推拿馆。妹喜说,抬脚。我抬起右脚。妹喜说,有三个阶梯。慢点。我依次缓慢地踩上。推拿馆的玻璃门时刻向两边敞开。是怕有眼睛的客人不知道推拿馆营业中,也是怕没有眼睛的小孩会撞伤鼻子。之前,就有一次,保洁阿姨打扫卫生,忘记把大门打开。一女员工出门,不巧撞了一脸血。一进门,有两张人造皮沙发,上面铺着锦纶质地的白色清洁布。价格便宜又容易换洗。我像是在购买家具的顾客,神色严肃地用屁股压了压垫子。唔,还挺软的。不过太窄了,让我有种自己是夹在一颗蛤蜊的缝隙里的错觉。我也得让妹喜买一张同样舒适的单人沙发放在家里。噢,不,是她的家。 我们等了一阵子。大概十几分钟,楠哥来了。我不知道推拿馆的布局,但是,我猜不会太大。楠哥先是热络地与妹喜打招呼,然后对我进行冷静的审视。这是男人与男人交流的方式。妹喜在旁,以为楠哥不满意我。她一边抚摸我的后背,一边笑着和楠哥说道。 “楠哥,我之前和你说过我男人事情。我带他来,不是要你买我的人情,而是想给你看看他合适不合适。他很有本事的,毕竟以前是做大生意的。他脑筋转得快。只要你肯教,他就能很快上手。你看 看,能不能让他在你这里干几天。不收钱的,不收钱的。我就想让你给他看看够不够格。” 我听出来了。梁妹喜是在为难楠哥,也是在为难她自己。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我不禁害臊起来。喂,梁妹喜,你为什么这么卑微呢?你在我面前卑微就算了,你还要在除了我以外的男人面前卑微。你为什么要像那些把穷孩子送进贵族学校的母亲一样,用着鄙贱的姿态和祈求的语气去索求上一个阶层的同学们与我相好呢?你知道的,我和他们不同。我还没有彻底地把自己当成是残疾人。我严重怀疑妹喜把我送进楠哥的办公室之后,会偷偷地在门口用眼泪目送我的离开。梁妹喜,你既要做我的女主人,又要做我的母亲。我可从未见过这么无耻的女人!妹喜在临走之前,把我拉到一边,好像给我送小抄似地悄咪咪地说,楠哥人很好的。我在这里包员工的食堂,我也认识这里的员工。他们也很好相处。你待会儿,说话客气点,知道么? 我在楠哥的办公室里。一秒钟的,仅仅是一秒钟的,我就对这位楠哥产生了与对王大力相同的情感——我讨厌他。低劣的烟草味很快就在小房间里散开。我不由地想起父亲经常叼在嘴里的古巴雪茄。这股味道有着嚣张的,粗鲁的,猖狂的力量攻击我那薄弱的鼻腔内壁。我从裤袋里拿出手帕,放在嘴前,轻咳两声。足够做作了吧!足够明显了吧!足够羞耻了吧!梁妹喜,你真该看看你尊敬的楠哥究竟是怎样一个毫无素养的粗鄙男人!面试应有面试的场合和礼仪需要遵守。无论是面试官还是面试者。这不仅是两个陌生人的基本礼仪,还是即将成为合作伙伴的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太重要了。重要得能让妹喜对海报上的我赴汤蹈火。底层人士能有什么素质?我还是高估了他们。我打算数到十,便起身走人,绝对不说一句客套话。 四人游击队 早在面试之前,楠哥就已收到小组的邀请函。由徐姨组织攻打男妖精的游击队,成员分别是王大力,冯大夫,和刚刚成为正式成员的楠哥。游击队的作战部队坐落在冯大夫的中医馆。这个游击队为什么会成立是有原因的。事情是这样的:某天晚上,妹喜早早睡下(做爱累人)。我在客厅,把偷偷潜入租客家里的女房东给抓个正着。患有偷窥癖的女房东因为嫉妒心作祟,又想偷偷溜进租客的家里,看看我和妹喜是不是又在做爱。徐姨捏着声带,小声斥责道。 “嗨呀,你个死人头,想吓死我啊。你干嘛不开灯?喔——我都给忘了。你是瞎子。开灯也不管事儿。上下左右的邻居和我投诉,说你们太大声了。如果不是我劝住你们,你们早被他们打一顿了!” 徐姨想起妹喜还在睡觉,于是又关上客厅的灯。我匿在暗处,似鬼似魅地幽幽笑道。 “你这个死老太婆,你老公走在你前头,所以,你寂寞,你空虚,你还有点冷。你看不过我和妹喜年轻,身体好,精力多,能干自己爱干的事情。而你想干,却干不了。哼哼,你要是想吃禁果的话,你该到下边找你老公去!” 徐姨又羞又怒,哑口无言,因为我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巡视的目的和内心的秘密。我上前一步,乘胜追击,继续说道。 “你看似为妹喜好,实际都是为了自己。你总是毫无缘由地闯进租客的房子,不就是想看看他们有没有毁坏你的东西吗?是洗衣机,是空调,还是冰箱?我呸。你那些老东西值屁个钱!怎么,难道你就没少在你所讨厌的外地人身上占便宜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租金收据上的电费多收了每度五毛钱!难以引起注意的五毛钱啊,你被贪得无厌的小资派走狗玩得天花乱坠啊。你闭嘴,你休想反驳我。五毛钱不也是钱吗?你别小看这五毛钱。积少成多。总有一天派上大用场。妹喜或许会顾及与你的感情,但是我……哼,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谁敢拦着我吃掉梁妹喜,谁就是我的仇人!” 黑暗中,恶犬在俯冲之前发出预警的低鸣,足以徐姨被吓得半个月不敢在露面。不光是我吓的,还有徐姨自己疑神疑鬼。老太婆一把年纪,不爱睡觉,爱做梦。她梦见自己和子女合家团圆,梦见自己门口出现老帅哥,梦见自己与妹喜相亲相爱,梦见我会突然死在床上,梦见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连年轻人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白天醒来,现实还是会给她一摆锤。她恨啊,恨时光飞逝,恨婚姻的束缚,恨子女的冷漠,恨生活的琐碎。但她最恨的还是我。各位想想,假如你们要很一个人,是恨自己的亲人,爱人,友人,同事,还是老板呢?你们谁都不敢恨,因为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不敢恨与你们有关系的人,因为你们害怕撕破脸。撕破脸意味着你们不能住在父母家了,意味着你们没有免费倾诉烦恼的对象了,意味着你们没有讨论办公室八卦的同伴,还意味着你们没有办法依靠几千块的工资维持生计了。遭受侮辱时,你们总想着忍忍吧,忍忍吧。忍忍也就过去啦。哎呀,复杂的关系网把你们搞得像个软蛋。好啦,现在在你们面前,有一只来路不明的、人人喊打的臭老鼠。你们会不会把人生的怨恨发泄在它身上呢?会的。你们一定会的。这个大好机会,你们怎么错过?你们想啊,它本就是害虫,即便再添多几个似有非有的罪名,也对它本就残破的名誉柱毫无影响呀。最终,徐姨决定以“为妹喜好”的名头,集结各路英雄好汉,弄死我这只臭老鼠。 好了,说说其他成员为什么会愿意狼狈为奸吧。王大力是响应徐姨号召的第一人。王大力本来对于妹喜有了男友这事儿并没有那么介意。毕竟,他介意也没用。妹喜要是对他有意思,他不早就当爹了嘛。他只是看不过妹喜对我卑躬屈膝。换句话说,他就是嫉妒我。他看不过我长得帅气,看不过我有学识,看不过我家世好,更看不过我瞎了还有女人爱。他想要和我享有同等的待遇——有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爱着我。不好意思啦,王大力先生。我必须提出一点,就是我和你是终究不同的。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拥有男性生殖器。我怀疑我的生殖器甚至比你的大。我不是因为瞎了才有女人爱,而是我本来就有女人爱。瞎了,不仅不会减少我的魅力,反而会大大地给我增添神秘的味道。女人们会猜想我的人生否充满了跌宕起伏的重大事件,会同情我在后天致盲而导致生活上的不幸。最最重要的,她们会欣赏我重新振作的人性光辉。各位发现了吧,我是一个卑鄙的男人。我一边否认我已经是盲人的事实,一边又利用盲人的事实去谋求便利。出于男性自尊心的较量,王大力下定决心把我这条恶龙打败,然后夺走他的公主。冯大夫加入组织的原因很简单。他尊重自然,向来不爱介入别人的因果关系。徐姨与人展开会议,他总是作为中立派,在旁喝茶。不出声,不投票,不参与,纯粹充人头。可惜,他的道行不够,还是没法眼睁睁看着妹喜被男狐狸精祸害。特别是他无法捉摸我究竟想要对妹喜做什么。楠哥比起他们三个,私心没有那么重。楠哥纯粹是把妹喜当成好朋友。能为妹喜做些什么,他当然是乐意至极的。 办公室是楠哥用几块塑料板隔开的。旁边是员工休息区,有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烟味像是地缚灵在屋子里游荡。我悄悄抿了抿舌头,也想抽一根。正巧,楠哥向我递去香烟。 “商先生,您抽烟么?” 我听出楠哥语气里的调戏。楠哥知道我看不见,肯定会用手去探索。而这个探索的过程,正是他渴望见到的。他是操控握柄的人,而我是抓娃娃机的钳子。他想看我尽力地、坚持地、可怜地获得他手中的诱饵。难以解释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乐趣。你们也在街上见过那些健全的孩子会戏弄残疾的孩子。他们围着无辜的目标,扯一扯他的红领巾,捏一捏他的脸蛋,拍一拍他的小书包。他们嘻嘻哈哈地跑开,没有对任何人造成物理性的伤害。默然关注的大人们最终回归到各自手头上的事情。除了被围困的当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种无形的伤害是专攻心灵的。一支烟和一句话,堪比往我的脑门踹了两脚。啊,我明白了。你和徐姨,冯大夫,王大力和楠哥通过气儿是吧。我动了动嘴唇,似乎准备说话。直到楠哥递烟的手酸了,他才明白我已经反将一军了。 楠哥露出古怪的笑容。似在嘲笑,又似在苦笑。他把香烟放回烟盒里,背一靠,脚一抬,整个人掉进他最爱的大班椅里。椅子是妹喜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二手货,三百来块钱。楠哥窝在椅子里,两脚高高地搭在办公桌上,问道。 “大商先生,我能这样称呼你吗?” “我是小商,我父亲才是大商先生。” “小商先生,你对我们这儿有什么要求没有?” “没有。” “一点也没有?” “没有。” “嘿,那我对你可是有大把的要求。” “妹喜对你太好了。我们都看不过眼。” “关你们屁事。” “我告诉你,我别以为我不敢揍残疾人。” 我暗啐楠哥一声军痞,笑道。 “你打,你最好把我打死。只要传出去,你的推拿馆也别想干了。你没钱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资本去维护你男性尊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不想见你女儿了?” “关你屁事!” 楠哥激动了,像一根弹簧蹦起来。大班椅的零件叽嘎叽嘎地叫起救命来。过了一会儿,楠哥把烟叼在嘴边,重新窝了回去。他斜眼瞪着我,碎碎念似地说道。 “我早听他们说你不好对付。他娘的,还真是他妈难搞。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要多少钱才肯滚蛋?” 我歪着脑袋,像个孩子,思考起来。我故意扮出与年龄不符的幼稚举动,既恶心了对方,也恶心了自己。我夹住食指与中指,向楠哥做了个手势。楠哥把一整包烟丢在我面前。我听见响动,准确地抓住了它。楠哥从未停止观察我。通过这个行为,他有那么一刻以为我能看见。我装看不见,都是为了玩他。但是,我之后的一个动作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我含着香烟,一动不动。楠哥拿起打火机,亲自给我点烟。我享受这般待遇,心情自然好上不少。我轻轻吸了一口,吐出一缕烟雾,问道。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吗?” “你他妈给老子说正事。” “你们自以为在拯救妹喜的人生,殊不知是害了她。” “你少扯些歪七八脑的东西。” “呐,我解释给你听:妹喜爱我。自愿把心放在我的手中。我再怎么伤害她,她也都甘之如饴。而且至今为止,我可从没伤害过她。我还怕她这个免费的钱袋子掉了呢。你不像我,全瞎。你应该庆幸你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我可比你惨多了。难道,你就看不出妹喜比以往更加快乐了吗?她平日,肯定没少把我挂在嘴边。好啦。她既然没有损失,你们又为什么比她本人还要记恨我呢?” 楠哥立即反驳道。 “我没有记恨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被他们影响了。我现在可以给你机会,让你成为一个公正的男人。” 楠哥把烟蒂死死地拧灭在烟灰缸里。他痛恨眼前这个早已落魄却仍旧趾高气昂的男人。 面试黄了,我被揍了 楠哥不像我,习惯在出战之前先把对手的背景调查清楚。嘿,还说是军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没有听说过吗?此时,我仿佛变回从前那运筹帷幄的小商先生。信心是靠打击他人来获取的。这是一成不变的。这还是屡试不爽的。楠哥看不惯恶人得意的样子,脑筋一转,贱笑道。 “小商先生,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哥哥。外界好像都称呼你哥哥为‘小商’。既然如此,你又是谁?噢,你看我这记性,都忘了你是小妈生的。这种不上台面的八卦,我本来是不信。你说说,多好笑!既然有人敢‘狸猫换太子’!究竟你是小商,还是你哥哥是小商?怎么,你爹没有给你的兄弟姐妹分清楚吗?前段时间,我听徐姨说:有钱人一夫多妻,往往是最小的那个老婆没有话事权。那你娘该怎么办呀?我真替你担心。你说说,你瞎了,家里人去哪里了?他们怎么不接你回去啊?你娘孤零零被其他老婆欺负,你受得了吗?惨,真是惨。一个瞎子还要照顾亲娘!诶,我还听徐姨说,你娘二十岁就认识你爹了。事先说明,我绝对毫无恶意。我只是好奇,你娘到底怎么就受得了一个老头?那老人味,她下得了嘴吗?” 妹喜冲进办公室时,看见楠哥把我按在地上揍我。妹喜把身体塞在两个男人的拳头之间,一边护着我的脑袋,一边嚷嚷着救命。我们很快就分开了。打不了就不打。男人的法则。妹喜刚把我从地上扶起,我便一把用力地将妹喜推开,凶神恶煞地喊道。 “你给我滚开!” 楠哥卷起衣袖,作势再给我几拳。妹喜赶忙拦住楠哥,并用无比哀求的眼神望着楠哥。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示意她愿意扛下所有罪责。一个女人能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个份上,楠哥不可能不触动。只是在这场战役中,分明是他受了更重的伤。怎么在妹喜眼里,他就成了杀人犯? 走出推拿馆,吃瓜多时的群众纷纷给英雄让出一条光荣且宽阔的大道。我怎么不是英雄了?残疾人为自己母亲的名誉作抗争,还不足以开一场表彰大会吗?你们别光顾着看,快给我拍手叫好呀!各位别看群众友善,其实大部分人都猜到推拿馆发生了什么事情,小部分人认出了窝藏男狐狸精的梁妹喜。离开的时候,妹喜为了我的面子,特意给我戴上一副墨镜。它既能遮住我脸上的伤,又能给我增添几分神气。回到家里,把门一关,我立即变了脸色。我突然揪住妹喜的衣领,面目狰狞地威胁道。 “我要喝酒!我要抽烟!你不给我买回来,我就揍你! ” 妹喜害怕得全身颤抖。她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说一句:啊哈,把你吓到了吧!我是和你开玩笑的!妹喜最蠢最笨的,不是把我捡回家,而是相信我是好男人。妹喜像一把老掉的芹菜,软趴趴地被我扔到地上。妹喜相信了我的威胁。她焦急忙慌地出了门,又焦急忙慌地回到家。餐桌上放着一箱啤酒和三条香烟。为我上贡的女人正怯兮兮地等待君王发话。我用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一股如针的酸痛冲上脑门。在妹喜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在厕所吐了两口血。内脏没出血。是口腔出血了。我知道楠哥迁就我。可是那又怎样?我照样下狠手。 喝了酒,抽了烟,我心满意足地卧在床上,嘴里还喃喃一些法语诗歌。妹喜说我鬼上身了,念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哼,你个乡下人,懂个屁。妹喜为我检查伤情,我再次无情地推开妹喜。今天说的够多了。梁妹喜,我警告你,你别再逼我!这个情况,妹喜偏偏固执起来。她不停地靠近我,我不停地推开她。忍无可忍了,我就朝她吐口水,说道。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被他奚落!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怎么说我,我都可以忍。但是,我绝不允许你们说我的母亲半点不是!梁妹喜,我以为你是真心想帮我。但其实,你和他们是同类人。你虚荣,你愚蠢,你下贱!什么爱不爱的。去你妈的爱!老子才不会爱你!” 妹喜宛如蟒蛇,死死地绞住我的一只胳膊,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爱你是真的。我不是和他们一伙的。我没有想让你受委屈。真的,真的。商汶雍,你不要推开我。你继续骂我吧。只要你消气,我什么都会为你做。我是想帮你的。我根本不知道楠哥和你说了什么。我代他向你道歉好不好?你不要生气。求你了,求你了。商汶雍,你不能不要我。实在不行,你就揍我吧。但你要是揍我,我就要揍回你。舅舅说了,女人不能挨男人打。挨打了,就不能一起过日子。但是,我想和你过日子啊。你揍我,我揍你。咱们扯平。日子还能过下去。” 我不打算一天挨揍两次。一次就过瘾了。你们是没有摸过妹喜的身体。那骨量,那肌肉,那力量。妹喜要是真的揍我,那肯定不是楠哥那样懂分寸。她要是把我揍服了,我还有面子的吗?吓人。我不闹了。我决定老实地睡觉。我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妹喜倍感惊喜。她以为是自己的一番真情告白打动了我。去你妈的。老子可不吃你们女人这套。我睡在床上,如同尸体,任由女法医摆布。和人打了一架,又吵了几嘴,本就损耗心神。我很快睡了过去。 冯大夫这回不肯出诊了。整条街道的人都知道我的事迹。谁也不愿意与我打交道。成群结队的小孩放学后,一边朝床边的窗户砸东西,一边跑到楼下高声呼唤我:妖精!祸国殃民的妖精!窗边摆放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椭圆形的小石头,缺一角的橡皮擦,圆珠笔的笔帽儿,帆布作的沙包,手指大的奥特曼,粘手的捏捏乐和一封手写的请愿书。噢,还有一次,我捡到一包未开封的五毛钱辣条。我摸到油渍渍的包装袋和嗅到让人恶心的味道时,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孩把纸尿片扔了上来。至于那封请愿书,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个孩子用歪七扭八的字体写道:妖精,希望你可以改鞋龟正。我会给你更多好吃的。嘿,四字错俩字。妹喜也知道这事儿。是我要求她给我念纸上的内容。不仅如此,我还要她有感情地念。妹喜念完之后,我迅速夺回,把它和我的财库藏在一起。我没想到居然有人同情我,可怜我,投喂我。看来,我不出去显摆一下,反而会让人伤心呀。 脸上的伤好了之后,我焦急地把狗绳衔在嘴里。女主人明白我的意图,大摇大摆地遛我到街坊最爱聚集的夜间公园。这里人多。好极啦。我的出现造成了让我本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影响——男女老少来到我跟前,向妹喜打听我的事情。我被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围住了。我是一个粟米。一颗亟待被麻雀们分食的粟米。它们热情地讨论如何分食我。言语是一把砍骨刀。有人用上海话,有人用四川话,有人用广州话,有人用北京话,对我进行慢工细活的凌迟。观众们,你们不能因为我是瞎子,就明目张胆地议论我吧。妹喜?妹喜?梁妹喜!你快听听他们是怎么说我的!你还不护着我!正所谓“打狗也得看主人”,你快些发挥女主人的作用啊! 妹喜想和我生孩子 他们说我仗着自己生得漂亮(这点是所有人认同的),整日给妹喜惹事生非巴拉巴拉。这熟悉的套词,我越听越耳熟。这不是老太婆的腔调吗?原来如此啊。乌合之众的头目是老太婆。也对。她是街道居委的妇幼志愿者,想必笼络不少师奶的芳心。好啦,好啦。我现在是他们口中恬不知耻的凤凰男妖精。吸妹喜的血,吃妹喜的肉。非但如此,他们还说我有计划把妹喜的肚子搞大,然后把孩子卖给一个生不儿子的老相好。卖身卖出个孩子?你们可别咒我了。这简直是对我的职业生涯中的巨大羞辱! 孩子这事儿,妹喜和我提过一嘴。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擦边虚晃的。在我爽到头脑空白的时候,妹喜从我胯下爬上来,趴在我的胸膛看着我,眼神好像在说:刚才进入我身体的男人就是你吗?妹喜经常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是马丁,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有不同的面孔。在情欲冷却的期间,一种让人羞愧的尴尬逐渐让我清醒过来。我住在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的家里,吃着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的软饭,用着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的身体。我松开搂住她的手,把佯装的温柔回收。妹喜发觉我的心情,语气淡然地说道。 “早上有个孩子让我给你带封信。内容我看了。只有四个字。” 我不由自主地期待地问道。 “她说了什么?” “她叫你立地成佛。” 我扬起嘴角,胸膛发暖。不知道那个孩子又在仙侠剧里看了什么。 “唔,是个好孩子。” 妹喜也跟着笑,问道。 “喜欢那个孩子吗?” “还行吧。她总是丢来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感觉吃了,有可能会死,但我还是可以肯定她是个好孩子。” “是啦,好孩子。” “你好像话中有话。” “没有呀。” “梁妹喜,你那小脑子,装多了东西,是会溢出来的。” “嘿嘿,嘿嘿。你喜欢孩子,我也喜欢孩子。我们都喜欢孩子。” 妹喜的这几句,让我失眠了一周,也禁欲了一周。 眼见人们的嘴巴越来越放肆,身为我的女主人梁妹喜发怒了。她既难过又气忿地挡在我身前,为我的个人名誉而驳斥道。 “他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你们和他相处了,就知道他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样。什么妖精不妖精的,好像他是个喊打喊杀的臭老鼠。不是的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他和楠哥那件事情,完全是一场由我造成的误会。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话音刚落,有个婴儿突然大哭起来。整个场面乱了。那些以为自己有丰富的育儿经验的老年人对着遵循本能的婴儿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他们以为笑容,玩具,食物和拍掌可以转移婴儿的注意力。但是,聚拢的人群拉低了婴儿的存活率。稀薄的空气,焦急的大人,不满的指责。事情如我所料变得越来越糟。一个不知从何处扔出的一句话,犹如抹了剧毒的飞镖,正中我的脑门:是他,是他!是妹喜带来的那个男人有问题!疯狂的人们指责是我用了妖力让婴儿难受的。这个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底层人的愚蠢。我淡定地谛听那些粗俗的、重复的、幼稚的三言两语,回想起三楼的窝囊废。 窝囊废不是我起的,是窝囊废他老婆起的。三楼有一对夫妻经常吵架斗殴。我从未没有见过窝囊废,但是我对窝囊废的了解并不少。他老婆每次和丈夫吵赢了,都会扒在窗口,向楼下的大声哭诉自己身为窝囊废的妻子多年以来的辛苦。窝囊废是哪里人啦,身高多少啦,体重多少啦,喜欢吃什么啦,玩过几个女人啦,赌输几次啦,早泄几次啦。路人习以为常。多半一笑了之。我不同。我是新的观众。我专心地趴在窗边,仿佛是看到外星人来了那般专心。有一点特别神奇的是,窝囊废的老婆每次讲故事都不带重样的。而且,有关于数字的内容,是会随着日子的增多而增多。就好像新闻实时更新似的。有很多数字,我记在备忘录里。这么做,只是为了核实数目而已。无聊嘛。打发打发时间也好。平时我说的那些粗话,都是从夫妻俩身上学来的。 夫妻俩的故事和普罗大众的一样。狗血又不失真实。软弱的丈夫和强势的妻子一同开的火锅店快要不行了。卫生局的一次抽空检查,窝囊废竟然当着人家的面往洗水池吐痰。不管窝囊废有意无意,事情就是发生了。若说因为一坨黄痰而闭店的,那也有些夸张了。事实上,这是火锅店第六次犯错误了,而且六次都是因为窝囊废的缘故。菜没洗干净,打包速度太慢,找钱找错,忘记结账,还有最让他老婆恼火的是充大头鬼。有时候酒劲上来了,窝囊废就爱扬言全场免单。他老婆有两次被气晕进了医院。夫妻俩本就不好相处。好啦,现在一搞,两人是打算彻底决裂了。但其实,窝囊废老婆只不过是口才好。她把丈夫骂得翻来覆去,其实都是在用不同的词汇描述同一件事情——她恨这个窝囊废,却也爱这个窝囊废。说要离婚,都是放屁。 什么几把玩意儿!窝囊废总以这句话作为与妻子战争的结束语。他的挽尊给整场战斗增添了喜剧成分。面对那些里三层外三层将我包围的人,我也要用这句话对你们:你们都是几把玩意儿!我抓住妹喜的胳膊,无奈地、温柔地、柔弱地说道。 “妹喜,算了。孩子是无辜的。大家让开,给孩子好好透气。姨,你把孩子给我。我来哄。” 街灯洒在我的身上,如同纯洁的圣光。它是朦胧的,柔美的,宁谧的。我半阖眼眸,伸出双手,神色悲悯得如同圣父怜子像。人们似被蛊惑般地把可怜的婴儿手把手传递到圣父的手中。先前喧闹的人们顷刻安静地注视我将施展的是神力还是妖力。耶稣在我怀中,哭声立即弱下,渐渐安然睡着。这时,同一个声音在他们心中出现:这是神迹!我们必须供奉您! 我狡猾地把婴儿当作筹码,要挟众人必须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我向愚善的他们讲述我编造好的极其私人的故事。重点在于私人,而非故事。她(他)们之所以成为徐姨的信徒,不过是因为对传闻中的妖精过于好奇,而这种好奇与日俱增,却又无法得到真正的解决。她(他)们是沙漠中的骆驼,焦急地寻找救命的水源。而正巧在濒死的时刻,一个看似阅历颇深的老女人从地底下爬了上来。她为骆驼们吐出金光发亮的津池。池里水是恶言。它们喝下了恶言,所以成为了信徒。但这种是信仰不稳定的。迷途羔羊是为了止渴才相信你的话,而不是相信你的话才止渴。老太婆可以蛊惑人心,那么我比她更加可以。 我把自己那无聊的身世渲染得如同言情小说一般引人入胜。我不再是剥皮挖心的狐狸精,而是被母亲那自私的爱情拖下水的、见不得光的、却奋发图强的私生子。人类喜欢同类。特别是比自己惨的同类。最让他们喜欢的情节,除了大家庭中的人情世故,还有一个小男孩是如何在家长们的压迫之下艰难成长。我装出的隐忍却不窝囊的样子,让他们对我更加刮目相看。他们肯定认为,生活在这种坏境之下的漂亮孩子肯定会黑化。可是,我非但没没有长歪,反而有一颗包容恶意的心。哎呀,这真是难得呀。男人们用沉重的眼神表达对我的钦佩。女人们用闪亮的泪水诉说对我的歉意。妹喜自然也用她常用的迷恋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接纳我,安慰我,同情我,甚至觉得对不起我。方才有多么凶狠地痛斥我,现在就有多么惭愧地想要弥补我。都来同情我吧。我把自己的所有都当作物品卖了出去。我只管标价,你们只管买下。 妹喜对我藏着事情 妹喜最近变得特别怪。事情的起因发生在一个明媚的下午。妹喜第一次比平时早回家。从这一点,我就暗自感到有坏事发生。夜里,铁窗开着。妹喜穿着一件蛋黄色的棉麻短褂子。她背对着我。我感到难过。一种油然而生的起无法自抑的难过。我摸了摸妹喜的后背。妹喜一动不动。她的皮肤像是融化的冰。冷得我骨头痛。我责怪是窗外的凉风偷走了妹喜的温热。我忽然发现自己渴望得到妹喜的回应的这件事实是让自己感到羞耻的原因。好似,我和自己的女人本应生份。我又摸了摸妹喜的后背。妹喜还是一动不动。失望过后,便是愤怒。梁妹喜,你别给脸不要脸。怪平日偷听左邻右舍的八卦多了,都把那些粗俗的话学去了。最近还发生了一件事情。三楼的窝囊废因为酒精中毒嗝屁了。他死在夜间大排档的桌子上。旁边还有一盘没有吃完的炒田螺。 妹喜起夜。这很少见。我睡得浅,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妹喜会特意在睡前控制饮水量。她出了门,走进厕所。我坐起身,竖起耳朵,听动静。室内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妹喜从没有回过家。我明确地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喜欢这种安静。我曾经很是享受孤独和饥饿。情人和朋友的陪伴往往使我感到厌烦。这两种药剂能够使我头脑清醒。保持清醒是复仇者必须拥有的技能。只有意识清醒,才能掌握人心的颤动和控制事情的走向。 厕所发出几声短促得难以捕捉的啜泣声。我睁着眼睛,感到愕然。我的双脚挂在床边。拖鞋在我的脚下。我似乎可以在紧急情况之下立即飞奔出去。我要奔去哪儿呢?妹喜哪儿吗?我会安慰人吗?妹喜又会接受我的安慰吗?如果安慰不奏效,我是否就在妹喜眼里成了笨蛋?如果安慰奏效了,妹喜和我会发生什么呢?妹喜会和我坦白吗?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欺负妹喜了?是我吗?她不是说习惯了吗?我问问各位观众:在你们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导致对方伤心的情况下会怎么做呢?话说回来,妹喜伤心不伤心,关我屁事?我大可像往常一样装聋作哑。Fine,Fine,Fine!一次。我就做一次!我带着一股自寻烦恼的躁动,来到厕所的门口,粗鲁地说道。 “梁妹喜,你给我出来。” 妹喜一开始不肯出来。她关上灯,装作厕所里没人。我对着黄色的塑料门又踢又拍,妹喜怕惊动四周的邻居而把门打开。她担心别人的心情,就不担心我的。妹喜出来了又怎样?瞎子看不见伤心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我苦恼了。早知就回床上了。我动了动嘴皮,想不到该说什么。我的脑子是被咀嚼过的柠檬, 榨不一丁点智慧的酸水。 妹喜回去睡觉了。我伸手想要抱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无声地从我面前走过。说实话,我感到有些气馁,迷惑和茫然——妹喜第一次拒绝了我的亲热。这些天里,发生了太多的第一次了。妹喜第一次沉默地吃饭。妹喜第一次没有给我早安吻。妹喜第一次没有说日常用语“我爱你”。妹喜第一次无视我的存在。我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份心情有着复杂的结构和轻盈的质量。它仿佛不是地球上天然形成的物质。它是由人类创造的新型物质。每个人都能创造独一无二的它。它没有形体,没有气味,没有颜色。只有轻微的重量在胸膛的正中间摇晃。噢,像是一块五克的银色圆柱体秤砣在两排肋骨中间左右摇晃。我让它摇晃。不停地摇晃。疯狂地摇晃。疲惫地摇晃。 妹喜就这样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哭了好多天。我以为妹喜是在欲擒故纵。她先调动我的好奇心,然后让我苦恼,让我委屈,最后让我软弱地向她跪地索求真相。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大错特错了!我可是铁石心肠的!没过几天,我自己就彻底否认了这种无趣的推断。妹喜在阳台打电话,分明是躲着我。好呀你,梁妹喜,你肯定是外面有人了。我焦急地藏在拐角,偷听妹喜与人谈话。妹喜对电话那头说话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暧昧的意思。我反而觉得她好像害怕声音过大,会把对面的人给吓死。我从头听到尾,虽然已经猜到真相,却不由自主地极力否定。 妹喜回到客厅,看见豆浆油条和白粥咸菜摆在餐桌上。她收起手机,坐在我的对面。我正在逐渐帮忙让自己融入全新的小康生活。我当然不是因为妹喜近日状态不好才企图做点让她开心的事情。我才没有讨好她。如果要等她讲完电话,那放在厨房里的早餐岂不是都凉透了?我是为了食物的口感着想。况且,这只不过是举手之而已。切断的油条又酥又脆。当它被泡在又醇又浓的豆浆里,两者会让食用者领悟到人生的真谛。我忍不住赞叹地点起头来,说道。 “梁妹喜,你最近手艺变差了。” “嗯,知道了。” 我瞥一眼声音的出处。我不喜欢无精打采的梁妹喜,因为这样的梁妹喜会让我感到同样的无精打采。这么说来,妹喜的心情似乎关乎着我的心情。我嚼着湿润的油条,思考着。随后,我轻轻道出一句虚伪的话。 “梁妹喜,我爱你。” “嗯,知道了。” “我说我爱你,梁妹喜。” 我用了更加郑重的语气,相信妹喜会大惊失色的。然而,妹喜还是轻飘飘的同一句话。 “嗯,知道了。” 各位不要低谷这四个字的力量。它们的内容是空白的。空白的内容远比无聊的内容还要让人痛苦。让我痛苦。我抽了两张放在右手边的纸巾,然后堆迭两次,擦了擦嘴巴。我连续做这个动作三四次,完全是为了掩饰脸上的尴尬。瞎子做什么假动作干嘛?是谁说瞎子的情感不会表露在脸上?我觉得自己的情感比以前更加难以隐藏。我真想批评梁妹喜。不仅批评她的厨艺差劲,还要批评她的态度差劲。我都已经拉下脸来了,你还想怎么样? 又过了几天,妹喜变得更加猖狂了。她居然不回家。昨天夜里,我没有关客厅的灯。我在等妹喜。我自己热了妹喜放在冰箱里的晚饭,自己吃饭,自己洗澡,自己晒衣服,自己坐在床边听股市播报。做完这一切,我躺在床上,哼起妹喜常常唱的《矜持》。等意识到这首歌已经注入自己的潜意识当中时,我已经哼唱完半首歌。直到次日醒来,我来到客厅,摸到灯光的按钮仍处于打开状态。